明朝中期医学家李时珍生平 李时珍著作 李时珍结局 李时珍子女

盈盈春水欲洗天,村里人家镜里悬。
  春草岸平三月雨,绿杨堤锁一湖烟。
  ……
  这首《雨湖春潮》的诗描述的是湖广黄州府蕲州(今湖北省蕲春县蕲州镇)城东郊雨湖的春日风景。雨湖是一座方圆二三十里的大湖,在那濛濛的春雨湖烟上空,曾响起过一位走村串户的铃医的铃声;在那青草绿杨的堤岸,又留下过铃医后代子承父业寻方采药的足迹。蕲州东门外瓦硝坝姓李的医药世家传到李时珍,已经是第三代了。
雨湖神的传说
  李时珍,字东璧,当这位被誉为“医圣”的世界文化名人在明武宗正德十三年(公元1518年)出生时,传说就有“白鹿入室,紫芝产庭”,白色的瑞鹿跑进屋内,庭院里长出了紫色的灵芝,完全就是神仙转世的先兆。另一个传说是有关他的名字的,他刚出生时取的名字其实叫“石珍”,后来才写成“时珍”的。为什么叫做石珍?这个传说就更神奇了。
  在他出生那天,他的父亲李言闻正在雨湖上打鱼。平常运气还不错,这一次却连下几网都一无所获,李言闻很丧气。最后一网拉起来感觉沉甸甸的,心中暗喜,以为是条大鱼,谁知道是一块大石头?李言闻叹气说:“石头呀石头,我与你无冤无仇,今日为何捉弄我?叫我愁上加愁。”石头突然说话了:“石头呀石头,前来贺喜不用愁。先生娘子快落月,不知先生有何求?”原来这石头就是雨湖神。李言闻急忙赶回家,正好李时珍生下地,于是给他起名叫“石珍”。
  传说还有个结尾,当晚李言闻又做了一个梦,梦见仙人铁拐李前来道喜说:“时珍时珍,百病能诊。做我高徒,传我医名。”
  美丽的传说其实表达了后世人对李时珍的崇敬之情,能够得到这种发自内心的敬意和怀念,这在古代的科学家中是少有的。对他的医术高超、医德高尚还有还有许多神化了的传说,不过李时珍决不是个一生下来就能看出的救死扶伤、普济苍生的大医家,相反,他“幼多羸疾,长成钝椎”,从小就体弱多病,性子迟钝。

  父亲李言闻还是对儿子寄予厚望,他自己虽然是个秀才,但最终没有中举做官,只能算个还让人高看三分的“儒医”。李时珍的祖父则自始至终是个地位卑微的乡村铃医。当李言闻小有名气后,得以经常出入于蕲州城的四大名门冯、李、顾、郝家,并和顾家建立了较亲密的关系。他越是经常出入于这些靠科举发达的世家名门,越是觉得无法以当一名“儒医”为满足,这种情况下他根本不会想到教儿子学医,李时珍只能和当时的千千万万个孩子一样,被他早早送进顾家私塾发蒙,读起了四书五经,练习做八股文。李时珍勤奋好学,渐渐显露出聪明才智。
  嘉靖十年,正逢庚寅岁,进行童生试的科考,十四岁的李时珍通过县、府试,由蕲州知府周训选送黄州府应院试,一举考中秀才,取得进入儒学的生员资格。李言闻为此喜不自胜,儿子这么早就中了秀才,看来以后很有希望发科甲,李家真的要靠他改换门庭、光耀门槛了。又有顾家派人来祝贺,李言闻更觉脸上有光,他虽然并不十分宽裕,也还是摆了一两桌酒席,请一请亲友们。
  一请亲友,二请和李时珍一起考中秀才的“同案”。热闹当中李言闻不知怎么听到有人在说一个笑话:笑话讲的是有一个穷人,穷得只剩下一间破房,一张破床,他却成天躺在床上,白日里梦金,黑夜里梦银,梦想着荣华富贵,别人都笑他,他不以为意。没想到这一天银子真的来敲他的门了:“咚咚咚,咚咚咚”,“快开门!”他问:“你是谁?”银子说:“我是银子!我是银子!”他眼珠子转了一下,就重新闭上眼睛躺回床上去了,不开门。别人都为他惋惜。没想到这一天金子又来敲他的门了:“咚咚咚,咚咚咚”,“快开门!”他问:“你是谁?”金子说:“我是金子!我是金子!”他眼珠子转了两下,又重新闭上眼躺回床上去了,还是不开门。别人更为他惋惜,也都感到奇怪。没想到第三次不知是谁又来敲他的门了:“咚咚咚,咚咚咚”,“快开门!”他问:“你是谁?”门外说:“我是运气!我是运气!”他眼珠子一下瞪圆了,腾地翻身下床,飞奔过去开了门,把运气请进门来。
  李言闻并不理会笑话中的恶谑之意,却听出了一股隐隐的凄凉的味道。他请来亲友,请来李时珍的同案,又请来两个和李时珍一同应考但落选的老童生,都五六十岁了,考了几十年还是连个学都进不了,和少年李时珍坐在一起,真有望秋蒲柳、临风玉树一般的区别。有人又说闲话,说李言闻是要显示他的儿子,李言闻也不理会。
  李言闻自己也经历过科场失意,深知其中甘苦。他不愿意儿子重走自己的老路,今天走了一步好运,难保明天不走一步恶运,因此他朦胧地希望儿子还是学到真正的本事为好,“天旱饿不死手艺人”。至于什么是真正的本事,现在只怕就连他也说不清楚。但不管怎么样,李时珍知道自己还得继续勤奋读书,准备应考两年后的乡试。
  李言闻在替他掐指算着时间,光阴真像掐指般快,一转眼就到了嘉靖十三年,岁在甲午,正是大比之年。
  
少年出行,科举落弟
  
  李时珍第一次踏上去省城武昌的大路,参加湖北的乡试。临行前母亲张氏替他收拾行李,准备考试的用具,既不知道他能不能考上,又担忧他第一次出远门,再想起他体质一向就弱,这两年苦读又费心劳神,做母亲的心里真是七上八下。李时珍却是满不在乎。
  哥哥李果珍送他上了路,李时珍会像考取秀才一样顺利地中举吗?一个大梦才刚刚开始,不妨就让他多做一会儿吧,因为实在不忍心惊醒他。趁这个空儿来看一看他出生的十七年里,周围的世界都发生了哪些事。因为一些看起来很遥远的事其实对他的一生都有着微妙的影响。
  这是风潮初起、暗流汹涌的十七年,这十七年里经历了嘉靖改元,湖北安陆兴献王朱祐杭的儿子朱厚熜继明武宗后登上了帝位,庙号世宗。新皇登基本来与李言闻家这样一个平民百姓寒门小户没有多大关系,但嘉靖皇帝却是个狂热的道教迷,登基不久就开始在宫中建斋醮,炼丹求仙,使本来就已经迷信成风的中国大地,更是笼罩一片妖雾。上梁上正下梁歪,下梁歪了倒下来,这种“信巫不信医”的风气不能不妨害李时珍今后将要从事的事业。
  在这十七年里还有一些人死去,有一些青史留名的大人物出生。他们是张居正,字叔大,号太岳,生于嘉靖四年;李贽,号卓吾,生于嘉靖六年。这两个人一个将改造社会,一个将改变人心。还有潘季驯,字时良,号印川,卓越的水利专家,生于正德十六年。他改变的虽然只是一条黄河,却造福了万民。同年出生的徐渭,字文长,号天池、青藤,在明中后期的文学艺术史上“眼空千古,独立一时”。抗倭的民族英雄戚继光也在嘉靖七年出生。
  死去的人中王守仁值得一提。王守仁字伯安,世称阳明先生,死于戚继光出生的同年,他的“心学”在他死后将得到更大的流行,而在他生前甚至在他刚死不久,心学的命运很有点和历史上朱熹的“理学”命运相同,都被朝廷视为“伪学”。当年理学因为有别于正统的儒学而被查禁,到现在已经处于正统地位了;而心学又因为有别于现在正统的理学被贬斥,最终还会像理学一样成为学术界的统治思想,这说来也很有趣,不过对于献身科学事业的李时珍辈就不怎么有趣了。科学是实学,如果说心学仅仅是有别于理学的话,那么和实学就是完全对立了。这时也在兴起的实学思潮将会受到心学极大的阻碍。
  死者已矣,生者正在随着一个时代成长着。走在这个时代最前列的李时珍,对于他倾注了巨大心血、寄托了无限希望的举业的本质,究竟有多少了解呢?他学的都是真正的本事吗?当他把这一切终于看透,已经是几年以后的事了。
  这一年的乡试共考三场:第一场,四书;第二场,论、判、诏、诰;第三场,经、史。李时珍落榜。他经历了人生第一次挫折。
  
  从蕲州城东北麒麟山上儒学的窗里望出去,满山都有蕲州四大特产之一的蕲竹掩映,苍翠扶疏,动人清兴。只有这样偶尔眺望一下,李时珍才可以暂且抛开天天死读的四书五经不想,感受一下万物的勃勃生机,心里似乎也注入了一丝灵气。他越来越感觉到自己有一种强烈的与大自然亲近的欲望,但一回头又心如枯槁了。
  白天在学里问过老师,晚上回到家还要挑灯夜读。昨天张氏心疼他看书久了,打发他去雨湖玩了半天,回来就被李言闻罚补了半夜功课。他告诉父亲他也并不只是去玩,是想去雨湖帮父亲采蕲艾,这也是蕲州四大特产的一种。因为他看到家里蕲艾泡的酒已经用完了,而昨天正好有位病人上门求医,要用艾叶酒。李言闻却沉下脸,只说了一句闲弓莫拉,闲马莫骑,李家不缺又一个学医采药的,你要紧的是读好书应试,不要“贵人不做做贱人”。
  李时珍只把自己的苦恼偶尔向同学的乔生倾诉,乔生是蕲州学里一位独特的人物,不过老师们和李言闻都认为他不务正业,好读杂书,并不赞成有前途的李时珍和他来往。
   乔生听了李时珍的话,想了想说:“令尊望子成龙,天下父母心都一样。其实我也知道科举是正途,只不过成龙上天,成蛇钻草,贡院的龙门太高,多少人跳不过去,死不瞑目。我看来也注定要成为这样一条死不瞑目的鱼。”
   李时珍有点好笑,天下的鱼都是死不瞑目的,他劝乔生不要太灰心。乔生拉他出了学堂,站在麒麟山上,看着山下蕲州城的千家万户。这里三面环水,“背麟岗,面凤岭,大江襟于前,诸湖带其后,左控匡庐,右接洞庭”,是“吴头楚尾、荆扬交汇之区”。麟岗指的就是麒麟山,凤岭指的是靠城西的凤凰山。乔生指指身后的学宫、文庙,指指凤凰山南麓的荆宪王府,指指遥远的蕲州卫所和下江防道,再大致点出城中冯、李、顾、郝四大名门所在,豪情满怀地说:“常言道:修得万世住京城,修得千世住省城,修得百世住县城,前世不修住山林。这里是府、州治所,我们虽然没有修得千世,算起来也该修了九百多世了。我越来越觉得:功名事业,不是求来的而是修来的,既然是这样,修行之道,又何止在读书一门?这城里有藩王,有世家,有达官显贵、富商巨贾,我们难道不可以沾一点他们的仙气?今生就修成正果!听说你父亲常常出入于顾家、郝家,荆王府也请他看过病,我还曾经想到读书不成,就拜他为师学医呢,何必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
  一席话听得李时珍有点愕然,过了半天感叹地说:“不在一棵树上吊死,可是,吊死也得找一棵大树啊!”
  
  第二年丁酉乡试,李时珍再次落第,同时落第的乔生并没有拜他父亲为师学医,而是打起行囊离开蕲州,据称游学去了。孤独而苦闷的李时珍不知哪一天才等到“金榜题名时”,却先迎来了“洞房花烛夜”,这年,他和吴氏女结了婚。
  
  婚后的李时珍在贤慧的吴氏陪伴照料下,日子过得像饴糖一样。他的心思渐渐离开了书本,开始爱去蕲州药市上逛一逛,他喜欢和天南地北的药商们谈笑,听他们聊山南海北的各种药材。
  他随手拿起一味药问药商,药商们告诉他这叫蚤休,主治惊癎、癫疾、痈疮,下三虫,去蛇毒,所以有蚤休、螫休等名,另外又俗称“七叶一枝花”,有首歌诀道:“七叶一枝花,深山是我家,痈疽如遇着,一似手拈拿”,痈疽之类的毛病遇上了这药,能够很快药到病除,简直像用手就可以拿下来似的。这些都使他感到极大的乐趣。
  他还和药商们辨别药材真假,常听他们说“黄芩无假,阿魏无真”之类的药谚。黄芩很容易见到,所以几乎不会有假;阿魏是西番所产,十分难得,所以假的太多。这使得他对阿魏平添一种神秘感,而对滥贱的黄芩就有点瞧不在眼里。
  糖一样的日子化得很快,终于有一天他感觉不是味了,突然跑进父亲的药房,拿出一块黄连嚼了起来。吴氏看得目瞪口呆,只有李言闻背过去点了点头,心里长叹一声: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个儿子太像自己了。
  李时珍卧薪尝胆,又开始发愤苦读了。过份用功使他的身体失于调养,这年暑月间,他得了一场感冒,为了怕耽误功课,他拖了一阵,结果一直咳嗽不停,转成了可怕的“骨蒸病”。
  李时珍病倒在床,全家人才慌张起来。这病症状厉害:全身发热如同火烧,骨头就像放在蒸笼里蒸着一样,所以叫骨蒸病。每天要吐一大杯痰,烦躁焦渴,寝食难安,服遍了柴胡、麦门冬等清热祛痰药,都不见效。过了一个多月,病势加剧,全家人都以为他没救了,母亲张氏、妻子吴氏都在背后流泪,而这时候的李时珍已经快烧得不省人事了。
  当李时珍霍然睁开眼来,看到了围在床边关切地注视着他的亲人,渐渐回忆起昨天父亲亲自喂服他什么药汤的情景。现在身热尽退,痰积咳嗽全消,他一下子坐直了起来,病奇迹般地痊愈,他到鬼门关去游了一遭。
  后来父亲告诉了他救他一命的是什么药。那时在试过许多种药都不见效的情况下,也是作万一之想,偶然记起按古方用片芩一两,水二钟,煎一钟服下去。片芩就是黄芩,就是那“黄芩无假,阿魏无真”、李时珍心里还有点瞧不起的黄芩。号为月池的月池翁李言闻一剂黄芩汤,使李时珍起死回生。他亲身领受了中医药的奥妙,感慨不已。他想告诉父亲说:这难道不是学问本事吗?这才是真正的学问本事啊!但他没有能说出来。李言闻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养几天,再接着读书吧,不过——”李言闻顿了一下,“也别再像以前那样太用功了。”
  
  李时珍以三年苦读和一场大病换来的是什么代价?庚子年乡试就要到了,李时珍抬眼远眺近望,在蕲州西北面不远的安陆迎来了世宗皇帝的南巡,使民间备受骚扰。这位皇帝又禁书院、派税监、封真人,上下闹得乌烟瘴气。李时珍的前程,也好像笼罩在这乌烟瘴气中,变得一片迷茫。
  嘉靖十九年庚子岁乡试,李时珍第三次落榜。
  
  李时珍又病倒了,这一次的病不同上一次,上一次病在身体,这一次病在心灵。上一次病热,这一次病寒。他能吃能喝、不痛不痒地在八月的武昌府,却病倒在那找不出李时珍三个字的题名榜前。他的心比八月秋风还要冷,他的病比那骨蒸肺热还要重。
  李时珍返回到父亲面前。李言闻知道儿子要表白什么,儿子在重演他的悲剧,那个传说的笑话中,运气再也不敲门,儿子要等的是真正的学问本事了。李时珍决心从此放弃举业,随父学医。李言闻最后只是痛苦地喃喃说:“为什么我李家父子两代都是同一个命?我能治别人的病,却治不了自家的命。”
  李言闻终于点头同意李时珍学医了,也幸亏是他点头,不然中国最多不过是又多了个当时的名宦大儒,而造就不出中国科学史上流芳百世的一代名医。
  李时珍就这样开始正式学医了。
  
  脱离了科举的桎梏,李时珍总算能够安安稳稳地随意阅读以前不敢看的闲书、于科举无用的“杂览”,上至三坟五典,下至经史百家,其中当然也少不了医书。他常跟着父亲去他家后山上的玄妙观为群众治病,今年娘子吴氏又有身孕,他的安稳之中还添了几分喜悦。
重修本草 京师供职
  
  嘉靖二十四年蕲州大旱,随后又连续发生特大水灾,瘟疫流行,千里之外的病人来求医,都纷纷登的是李氏父子家门。李时珍帮助父亲救活了许多濒死的患者,往往都是立见神效,而且不收一文钱,还倒贴出药材,李家比官办的惠民药局还要惠及平民,父子俩因此得到了人们的感激爱戴。
  疫情和灾情过后,李时珍也累得像发过了一次瘟疫,但他的心情是舒畅愉快的,他看到了一个真正能济世救民的医生的价值。次年,仿佛上天要为此报答李言闻的厚德,李言闻补贡成为国子监生员,总算圆了一个梦。李时珍则是义无反顾地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蕲州东门外全胜坊顾家的藏书楼里,李时珍手不释卷。顾家是养士之家,门下有三教九流,除了李时珍,还有一个人,原来他就是久违了的乔生。乔生前不久才回到蕲州,陪顾家公子读书。
  
  李时珍读的是自己要读的书,顾家的藏书快给他读完了,他又转到郝家。四大名门的郝家也和顾家一样有两兄弟,兄郝守正,曾中进士为官;弟郝守道,也对医学有兴趣,郝家的医书因此也比顾家丰富得多,郝守道和李时珍也更谈得来。
  这一天李时珍又去郝家,突然看见一个男人陪着郝家的小姐在花园里游玩,带着一大群丫环小厮,李时珍顿时子睁大了眼睛。原来又是那行踪诡秘的乔生。晚上找到一个机会,李时珍问乔生:“上次在顾家见到乔兄,乔兄说是陪公子读书,这次在郝家又是干什么呢?”乔生笑了笑说:“李兄还是不明白?上次是陪公子读书,这次就是陪小姐玩鹦哥了。”
  
  李时珍是过了好久才得知详情的,原来郝家这位小姐喜欢画画,乔生从顾家自荐过来,对二郝说他精于丹青,所以郝家就聘他教小姐画画。李时珍有点疑惑,以前和他相交多年,就没听说过他还会画画。两人又经常在郝家碰面,乔生也开始奇怪了:李时珍和他一样早已经不应试科举,为什么读书读得这样勤?
  李时珍随手翻开一本书:“旧本草中记载药物有许多混乱错误,比如这两味药:黄精和钩吻,黄精益寿,钩吻杀人,一味是补药,一味是毒药,这本药典沿袭旧本草之误,说黄精即钩吻。如果照这药典抓药,岂不是害死人不偿命?类似的错乱很多,所以我越来越有一个想法,打算重修本草。”乔生露出吃惊的样子:“你别吓唬我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修订本草是件十分浩繁的事,一般都是官修。你靠一个人的力量就想做成官府都没能做的事,简直是登天之难。”李时珍:“这是利国利民的事,再难也值得做。不过我也想过收一两个徒弟作帮手。”乔生有点感佩地开了个玩笑:“记得当年我对你说过,打算拜令尊为师学医。现在令尊是拜不成了,不如你就收我为徒吧。这两年我也读过几本医书,记得几个单方,用药替人治好过病。”李时珍摇头:“又像你画画一样,到底会画不会画?你就成了丹青妙手。好吧,我先问问你,人有四百四病,药有八百八味,你懂得治几种病?会用哪几样药?”乔生:“人有四百四病,我只懂得治一种相思;药有八百八味,我只懂得用一味没药。”
  
  乔生开了个玩笑,李时珍立志重修本草却不是开玩笑。到第二年,他果然收了本地一个叫庞宪的年轻人为徒,后来成了他忠实而得力的帮手。庞宪号鹿门,不知是不是有用东汉襄阳庞公“鹿门采药”的典故的意思。另外还有一个学生瞿九思,字睿夫,在万历年间成了举人。关于乔生的消息时常从郝家传出,最后听到的才真让李时珍吃惊。乔生不知用什么手段引诱得那位学画画的小姐死活爱上了他,几次要和他私奔。小姐的父母无奈,虽然心存门户之见,经不住小姐寻死觅活,只好招他上门为婿。而在此之前他因为在顾家陪公子读书有功,不但从中得了不少好处,公子还说动父亲帮他捐了一个九品官的小小前程。
  据说乔生并不满足于这小小前程,在顾、郝两家得手后,他的下一个目标又转向四大名门的首户——官至刑部尚书的冯天驭家,以及另一世袭千户的李儒家了。
  李时珍恍然记起当年在凤凰山儒学和他的交谈,原来不自觉地流露出了他的心迹。当年一起从凤凰山走下来的两个人,今天已经很难再同行了,李时珍不知是该鄙视他,还是佩服他。同样出入于冯、李、顾、郝四大名门,李时珍还常常到什么荆宪王府、富顺王府、樊山王府看病,他就有心攀龙附凤,李时珍却无意鸡犬升天,只图了个多看几本医书而已。
  “难道我就不想得到更好一些的东西吗?”李时珍有时也会停下手里新本草的编纂,自言自语问自己。这时候似乎又一个天赐良机落到他头上,省城武昌楚王府里有人登门请他。楚王朱英(火佥)闻得他的医名,要聘他为楚王府奉祠所的奉祠正,主管祭祠,兼管良医所事,也就是成为楚王身边供奉的专职医生了。
  
  李时珍进了楚王府后,就碰上一桩考验他医术的事:楚王长子患上了“暴厥症”——抽风,在当时是很棘手的病。李时珍最终把病治好了,楚王也因此才真正对他另眼相看。这件事连同先前楚王的聘请都表明他不但尽得家传,而且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医术和医名已经超过父亲李言闻了。但他还是没有——或者说不愿——乘机得到什么。
  因为他发现楚王也是一个和世宗皇帝、蕲州的荆宪王一样的炼丹迷,家里养了一大批道士在炼丹。李时珍不信神、不求仙、不炼丹,他暗暗开始感到后悔。道士们又常常从中挑拨,楚王也渐渐有点疏远他了。
  在楚王府一待三年,李时珍虽然挂着奉祠正的职衔,大部分时间其实都在武昌蛇山的观音阁给平民百姓看病,这是他志愿和乐趣所在。楚王忙于炼丹,差不多把他忘在了脑后,直到这一年朝廷有旨,令地方举荐名医入太医院补缺,楚王才一下子想起李时珍,派出人一直找到蛇山观音阁老和尚的方丈里,把刚刚看完病人正和老和尚小憩闲谈的李时珍召回来。楚王告诉他打算推荐他到北京太医院。
  这是一桩好事,何况李时珍在楚王府明里暗里受到道士们排挤,早有去意。他谢过楚王,楚王又说:“当初我请先生来,还是因为听到富顺王府那边来人说过先生的一桩事。据说因为富顺王听信一个宠妃谗言,弄得父子不和,后来儿子生了病,请先生看治,先生进了一剂‘附子和气汤’,把病治好了,而富顺王也因此受了感悟,父子俩和气如初。药名附子,其实谐音父与子。先生不但医可通神,而且德能服人,本王眼光是不差的,所以请先生进府来,果然就救了世子一命。只可惜先生劝人和气,却与本王礼敬的诸位道长高士不和气。我有心荐先生上京,不知先生能不能也像进‘附子和气汤’一样,给本王来个‘药谏’?要是对了本王的病症,本王重金礼送先生;要是不对本王病症,本王不但不荐先生上京,还要从此不准先生去观音阁给人看病。请先生下去好好想想吧。”
  李时珍只有退下去,得知了这个消息的良医所的医生们都替他担心,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都劝他想个好听的名字应付过去算了,可别真的来什么“药谏”,惹楚王动了气,最终吃亏的是自己。李时珍心里清楚,楚王给他出这个难题,全是因为那些炼丹的“道长高士”们炼不出仙丹,就找他顶缸背黑锅,说是他对炼丹仙术口出不逊,得罪了神灵。楚王多半听信了谗言。
  李时珍经过一番思考,向楚王进了一张药方,上面写了四味药:无食子 杏仁 蝉蜕 延胡索。然后就回家去等待,是福是祸,他也不管了。家里人也知道了这件事,问李时珍开的药方是什么意思?原来是取四味药名第一个字的谐音,组成毋(无)、信(杏)、谗(蝉)、言(延)四个字规劝楚王。家里人听了都为他提心吊胆。第一天过去了,每二天过去了,第三天第四天都平安无事。但等得越久越令人不安。
  终于楚王府那边传来消息,良医所的医生们一得到消息就捎信给他。这封信就是他原来的那张药方,只不过医生们在四味药后面又加了一味药:“王不留行”。李时珍一看就明白了,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他对家人们说:“别再担心了,楚王已经准许我上京,这就没事了!”
  
  不管楚王是不是真的听进了李时珍的药谏,反正他确实推荐李时珍入了太医院。太医院是天下杏林高手聚集的地方,李言闻也曾在太医院任职吏目。四十一岁的李时珍把重修本草的壮志打进行李,又沿着父亲的足迹一路北上到了京城。
  
  来京后,李时珍经常有机会出入于御药库、寿药房,还有北京著名的大中药店“西鹤年堂”等,这些地方比起家乡和黄州、武昌的药市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李时珍对重修本草更有信心了。但是一年来他已经发现,堂堂太医院不过又是一个更大的楚王府良医所,受到皇帝信任、朝廷礼遇的不是他们这些名医,还是炼丹的道士们。道士们的神殿修得北京城也矮了半截,雷坛设到了皇宫里。明世宗朱厚熜也自封道号“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玄真君”,后来又加号什么“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圆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元证应玉虚总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万寿帝君”,形同梦呓,当时的文学家吴承恩在《西游记》里写到车迟国的故事就曲折地反映了这畸形的现实,表达了隐隐的不满。
  在这种时候,李时珍到了太医院又能怎么样呢?何况在他之前,济济一堂的老御医们已经论资排辈地把持了所有机会。他提出官修本草的建议无人理睬,他要个人重修本草又被斥为狂妄,他想在医学上有所作为反倒成了笑柄。人们会用一首流行的歌谣嘲弄他:“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必讲汉唐;当今天子重丹术,足下何必讲歧黄。”当今天子以八股文章取士,自然汉赋唐诗这一类“杂学”没用;当今天子以丹术取人,自然歧黄之术——也就是医术——没用。
  所以李时珍剩下来要做的事就只有喝酒了。时间长了,使李时珍感觉到京城虽好,却不是他这种人待的地方了。他来时满怀壮志,去时一肩行李,行李依然萧萧,壮志已经落寞,李时珍在太医院供职一年后,毅然托病请辞,离京返回了家乡。
  
重返故乡,实地采药
  
  又见雨湖。湖光山色依旧,人情世态已改变许多,李时珍徜徉湖畔,突然感觉到一种萧索的意绪。他累了,要坐下来静静地想一想。
  于是他在濒临雨湖的北岸红花园修建了一所新居,取名“薖所馆”,薖所一词源于《诗经·考槃》。他从此自号濒湖山人,依山傍水,凭栏临风,他有时放下手上修订的新本草书稿,喝喝酒,吟吟诗,写一些医案、脉学。父亲李言闻见到他,只是过问一下孙儿们的事情,长孙建中的举业怎么样了?第二个孙子建元喜欢画画,现在还在画吗?听说以前和你同学的那个乔生要来教他画画,可别把建元教坏了。啰啰嗦嗦的就是这些,很少和他谈及医术。李时珍有点悲哀地想:父亲老了,已经没有精力关心他和他儿子都曾经拥有的事业了。
  但是有一天父亲突然谈起了嘉靖三十三年李时珍上山捕白花蛇的事,这种白花蛇是指蕲州四大特产蕲艾、蕲竹、蕲龟、蕲蛇之一的蕲蛇,因为有很高的药用价值,地方官常常逼迫百姓捕蛇上贡,民间受害不浅,蛇也因此越来越少,甚至在蕲州本地也很难捕到了。李时珍为了仿效父亲写《蕲艾传》,打算也为蕲蛇作传,于是亲自登上蕲州龙峰山,冒着险不辞辛苦地捕捉白花蛇进行观察,回来后写成《白花蛇传》,父亲当时给了他很大赞许。
  李时珍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提起这件事,这是他们父子两人最后一次聚谈,过后没多少日子李言闻就与世长辞了。
  
  李时珍不仅失去了父亲,也失去了他成长道路上一位对他影响最深、给他帮助最大的良师。第二年当他决定挎上药囊,带上药锄,领着次子李建元和徒弟庞宪踏上万里行程时,他在心里默默地告慰父亲,就在父亲故去不久,李建中终于中了乡试,成了举人,李家可以出一个当官的人了。虽然这对李时珍已经是无所谓了,但是父亲的死和李建中中举使他不再有什么牵挂,他可以放心地开始早就想进行的系统的野外药物采集观察,开始真正的科学实践了。想起来这也是李言闻的遗愿,谁能说父亲临终前不久和他谈到龙峰山捕白花蛇的事,就完全是无意的呢?父亲难道不是向他暗示:要修好新本草,还是应该像上龙峰山一样,走出书斋,实地考察。
  走出了薖所馆,这以后的三、四年间,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江苏,李时珍足迹所到,都是他捕蛇的龙峰山。
  
  这里是武当山。
  武当又名太和,主要是奉祀真武大帝的道教名山。传说真武就是在这座山中修炼得道,后世称这座山“非真武不足以当之”,因此得名武当。山上有一种榔梅仙果,传说真武大帝在武当修炼时,久久不能得道,有一天折下梅枝插在榆树上发誓说:吾道若成,开花结果。四十二年后终于功成圆满,榔梅果然开花结出了果实。武当山的道士们年年将它蜜制后进贡嘉靖皇帝,于是榔梅连同武当山的一草一木都神圣不可侵犯,实际上变成了道士们的私产。
  李时珍带着庞宪来到山下,就受到当地乡民好心的警告,但武当山盛产药材,不管有什么危险,李时珍也不会放弃进山采药。第二天他就在山上发现了一种名为“九仙子”的草药,后来成为他在新本草中新增的三百多种药物之一。
  李时珍最想见到的还是榔梅,他要亲眼看看这种果子是不是像传说的那么神奇。采了几天药后,他和庞宪终于在五龙宫北碰到了很像榆树的榔梅树,挂满许多梅子似的榔梅果实。
  李时珍摘下几颗先尝了尝,又装了些在药囊里,当他和庞宪下山回到借宿的村子村口时,不巧正碰到几个回山的道士。道士们一看师徒二人的装束打扮,就知道是上山采药的,不容分说,抢下他们的药囊,一看里面除了药材外,还有严禁采摘的仙果。道士们威胁说要报官,还得先送到观里捆打一顿。
  但是村民们已经闻声围上来了,几天来李时珍在村里无偿给大家看病,许多人多年治不好的痼疾都给他治好了,大家说来了个好心的神医,现在一起为他求情。领头的道士也有点害怕激起众怒,放过李时珍师徒又不太甘心,就出了个题目说:“好了,要我们放过他也不难,听你们说他采了药都要亲口品尝,简直像个尝百草的神农。既然是尝百草的神农,他要敢亲口尝尝风茄儿酿的酒,我们就饶了他。”
  村民们哗然了。一个村民说:“道爷,你这是有意刁难,方圆百里的人谁不知道风茄儿酿酒吃了就像发疯一样,弄不好会出人命的。”另一个村民嚷:“神医,你千万别听他的,他们存心害你。”李时珍说:“到底什么是风茄儿?先说来我听听。”
  大家描述解释一番,李时珍明白了:“你们说的就是曼陀罗花。原来你们这里有曼陀罗花酿的酒,我早知道曼陀罗花有毒,能使人迷狂,一直没有机会尝尝。”
  大家纷纷劝阻,又一个村民说:“神医,这酒是他们观里专门酿来害人的,他们采风茄儿的时候是笑着采、跳着舞采的,一直还没有人敢尝上一口呢。”李时珍又问是怎么回事?另一个村民说:“大家都传说这种花笑着采来酿酒,人喝了就会发笑;跳着舞采来酿酒,人喝了就会跳起舞,这又笑又跳的,难道不是成疯子了?”李时珍沉吟下来,大家都以为他要重新考虑,没想到他一开口就说:“这样一来,我更要试上一试了。”
  李时珍冒险进行了曼陀罗花酒的尝试,终于证实了那种传说是无稽之谈。曼陀罗花是一种含有莨菪碱、东莨菪碱和少量阿托品的茄科植物,确有一定的麻醉致幻作用。服用者要在产生幻觉的情况下才会跟着人又笑又舞。
  武当山的道士们不得不放走他们师徒。
  李时珍这回上武当山收获很多,他感到不虚此行。至于带回来的“仙果”榔梅,经过反复观察品尝,他还是没有发觉有什么神奇之处,后来终于只在新修的本草中如实地写下“甘酸,平,无毒”,主治“生津止渴,清神下气,消酒”而已。
书传天下,誉满人间


几年艰苦的野外考察,李时珍差不多忘记了世事变化,嘉靖四十五年那位一心迷恋方术的世宗皇帝终因服丹药中毒而死,太子朱载垕即位,为明穆宗。次年改元隆庆,并撤除炼丹所,停止一切斋醮活动,社会风气有所好转。得知这些情况后,李时珍不由得感慨丛生,他想起了楚王府奉祠所旁边的神坛,太医院里的方士太医,武当山存心不良的道士。回顾大半生,竟然几乎都是在和道士神棍方术迷信作斗争中度过的。
  在此之前奸臣严嵩父子事败,改革家张居正入阁参与机要,但还没有掌握到能系统推行改革的权力,穆宗皇帝朱载垕又开始受方术蛊惑,久服淫药,在位仅六年就死了。明神宗朱翊钧继位,万历年代开始,张居正当上了首辅,力行改革。李时珍新本草的编纂修改也接近完成,他取书名为《本草纲目》,万历六年,《本草纲目》定稿。
  这是一部举世公认的伟大的东方医药宝典,也是一部博物学的巨著,就从嘉靖三十一年壬子正式算起,也整整历时二十七年,前前后后修改了三次。“始于嘉靖壬子,终于万历壬寅,稿凡三易,分为五十二卷,列为十六部,部各分类,类凡六十,以类为纲,以药为目。”书中收药物1892种,附药图1109幅,附方1096方,集十六世纪以前中国医药学之大成,在当时的世界上处于先进地位。除了在动物、植物、矿物以及农学上的价值之外,《本草纲目》最大的贡献还是在于药学方面。通过考察实验,纠偏正误,广征博引,扩充了本草的内容,并结合研究了方剂学。其次是确立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新的药物分类体系,先矿物,后植物,最后是动物,每一类药物的排列顺序也大致是先简单后复杂,体现着自然发展由无机到有机,由低级到高级的生物进化论思想萌芽,为后世著名的进化论创始人达尔文多次引用。
  尽管这种分类法尚未达到瑞典植物学家林耐分类法的水平,《本草纲目》也不能称为一部真正近代科学的著作,而且还存在一些瑕不掩瑜的谬误,比如后人指出的粉锡(铅粉)无毒,李时珍已经在书中论及铅矿工人的职业病,是长期在铅矿中受毒气所致,却不能由此联系推论出铅粉有毒。另外也残留了一些迷信观点。但《本草纲目》在医药学史上影响深远,是无愧于达尔文所说的古代“中国百科全书”这一光辉论断的。
  李时珍还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指出脑是人的思维器官,“脑为元神之府”;首创“肾间命门说”,成为中医命门理论的奠基人;推断人有胆结石;首先用蒸汽消毒法预防温疫等。
  
  年逾古稀的李时珍病卧薖所馆,透过他的生命之窗,已经是一片苍黄的晚景。他的《本草纲目》和李贽著名的《焚书》刻印于同一年,他在等着看到凝聚了他大半生心血的新书。为新书作序的王世贞刚好也在这一年死了。王世贞,字元美,号凤洲,曾当过刑部尚书,又是执文坛牛耳的大名士,“后七子”之一。他几乎不懂得任何医药或其他自然科学知识,即使在文学上也属于拟古派,晚年还迷恋丹铅方术。但李时珍却不得不登门向他求写序言,“乞一言以托不朽”,一个真正不朽的科学家要靠一个仅仅有刑部尚书官衔和拟古主义文名的人说句话来达到“不朽”,这不是李时珍的悲哀,而是一个重名不重实、重文不重理的社会的悲哀。
  现在刑部尚书之类的官衔早已不为人所知,拟古主义的文名也散发着一股子霉味,光耀千秋的依然是《本草纲目》。不过王世贞还是有点眼光的,也算能对得起李时珍,他为《本草纲目》写了一篇很中肯的序,较准确地评价《本草纲目》是“性理之精微,格物之通典,帝王之秘录,臣民之重宝”,不能仅仅只当作医书来看。并称赞李时珍“真北斗以南一人”,这可以理解为真是北斗以南一个人物,更可以理解为真是北斗以南第一个人物。
  李时珍临终回首,自然先想到书成后十余年间,为联系刻印出版而一直奔波劳碌,心力交瘁,这是暮年的他最受困扰的一件事。万历十五年做七十整寿,自编诗集,全家团圆,子孙绕膝,老人也为这个没有感到完全的舒心畅意。诗集中有一首嘉靖年间写的七律旧作,题为《吴明卿自河南大参归里》,现在看来有一句倒像是为现在的自己写的。那时好友吴明卿在河南为官,因为得罪奸相严嵩,削职还家,李时珍写了这首诗表示同情和安慰,其中一句“久孤兰杜山中待,谁遣文章海内传?”竟成了目前自己的写照,只是谁又像他安慰老友一样来安慰他呢?
  总算得到南京藏书家、刻书家胡应龙的同情支持,《本草纲目》刻版了,李时珍放下这块心病后,身体却真的病了。
  病中涌现出许多断续琐碎的回忆,如梦似幻。他想起嘉靖三十八年从北京太医院辞职回来,途中见北方的车夫常常随身带着一种叫“旋花”的药,细问才知道,车夫们晚上回去用这种药煎汤喝,可以治一天劳累引起的筋骨疼痛损伤。他想起了为证实穿山甲并不是传说中的“张甲诱蚁”,曾经捉来穿山甲进行观察,并亲自解剖。还有他也曾长时间观察过的细腰蜂(蠮螉)似乎又在眼前嘤嘤嗡嗡地飞,胃里面偶尔会像牛马一样奇怪地反刍出多年前尝过的草药栝楼的甘寒气味,他因此辨明了关于栝楼气味的两种说法。他突然又回忆起万历八年去南京联系刻书不成,失意之中仍然想到去狮子山静海寺看看种在那里的一些海外药物,这是当年郑和下西洋带回来的。他还不忘逛逛药王庙,南京药王庙也是一个有名的药市。恍惚中,他好像又置身于登过的许多名山,武当山、大别山、茅山、牛首山,面对着许多农夫、渔民、樵哥、猎人和铃医进行询问。一点不夸张地说,他为《本草纲目》读破了万卷书,走遍了万里路,而《本草纲目》最终又能带给他什么呢?如果是带给他名,他早已经是名医;如果是带给他利,他在大半辈子行医中少收或没有收的诊费药钱,都足以使他成为巨富。如果是带给他一官半职就更谈不上了,何况他的大儿子李建中早当上了知县,现在又升任云南永昌府通判了。
  “严介溪(即严嵩)早死了,死得活该;张叔大(即张居正)也死了,死得可惜。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人都有一死,是不是我的大限也到了呢?”老人在病榻上喃喃念着,他并不能够像后人为他立传所说的那样预定死期,但他是医生,他能够坦然地迎接死亡。
  漏尽灯残,老人颤抖的手将早已写好的向朝廷进献《本草纲目》的遗表交给次子李建元,表上结尾是这样几句话:“……治身以治天下,书当与日月争光;寿国以寿万民,臣不与草木同朽……”,如果真要说《本草纲目》带给他什么的话,也许就是这样了。

 

  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李时珍病逝于家,享年七十六岁。他同妻子吴氏合葬于蕲州东门外雨湖南岸。
  
  万历二十四年的十一月,李建元根据父亲遗表写成了《进〈本草纲目〉疏》,连同刚刚刻印出来、李时珍至死也没有看到的《本草纲目》金陵版新书,一起进献给神宗皇帝。李时珍和他的子孙三代人都为这本书付出了努力,其中一千多幅精美的药图都出自李建元之手,另外李时珍的徒弟庞宪也有不小的功劳。至于李时珍敕封为文林郎四川蓬溪知县是由长子李建中原来官职得到的荣衔,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照当时的说法,李时珍也算是一个“封翁”了,但是在民间,他永远是那个身背药囊、手持药锄、踏遍山野、嚼得草根的清瘦、健谈的老神医,人们传说他不但寻方觅药,访疾问苦,还为民申张正义。
  有一年除夕,李时珍在外地采药,遇上当地州官派人请他看病。李时珍在外地采药,遇上当地州官派人请他看病。李时珍很奇怪,这位州官大人吃饱喝足了民脂民膏,养尊处优,能有什么病?一问才知道,原来州官大人也像荆宪王、楚王和世宗皇帝们一样,想要长生不老,闻李时珍之名,派人重金来请。李时珍对来人说:“今夜除夕,有所不便,我人不能去,但是可以先开个方子给你带回去,你也算交差了。”于是写了一个方子交给来人带回,收下的金银散给了当地穷人,让他们也能好好过个年。州官得到药方打开一看,写的是:“千年陈谷酒,万载不老姜,隔河杨搭柳,六月瓦上霜,连服三万七千年。”气得那贪官不但没有长寿,差点当时就短命了。这个传说就叫《千年长寿方》。
  还有传说李时珍神奇医术的故事:李时珍在外采药,有一天来到江西、安徽交界的湖口地方,一家药店老板的儿子也知道他的大名,听说他来了,急忙一翻身跳过五尺高的柜台,跑出去要见识他,一看是个瘦老头,人不出众,貌不惊人,老板的儿子就有点瞧不上眼,傲慢地问:“先生,你既然号称神医,看看我可有病?”李时珍看他一眼,给他诊了诊脉,说:“小兄弟,可惜呀!年纪轻轻,活不了三个时辰,请赶快回家吧,免得家里来抬尸。”老板的儿子大怒,骂李时珍:“你红口白牙说鬼话,咒我死,我刚才喝了半斤酒,吃了四大碗饭,还能纵身一跳,翻下五尺高的柜台,哪里会死得这么快?”众人也都不解,谁知不到三个时辰,老板的儿子果然死了,原来正是刚才吃饭过饱,又接着纵身一跳,内脏受损,肠子已经断了。这叫“活人断其死”。
  李时珍在湖口采药行医,一天又看到有一群人抬棺送葬,棺材里直往外滴血。李时珍仔细一看,不是瘀血是鲜血,急忙上前拦住:“停棺停棺!棺材里的人还有救。”人们都不相信。李时珍再一问,棺材里是一难产而死的妇女,他向死者的丈夫说:“你家娘子是难产,假死,开棺后,定教你妻子还阳,添贵子。”于是开了棺,李时珍先给死者按摩,然后在她心窝处扎了一针,不多一会,妇女“哎哟”一声,活转过来,接着生下一个儿子,这就叫“死人诊得活”。从此在湖口传为佳话,李时珍一根针救了两条性命。
  写千年长寿方的李时珍,活人断其死、死人诊得活的李时珍,以及那个让雨湖神变成石头来报喜的李时珍,还有为楚王“药谏”的李时珍,也许都不是历史上记载的李时珍,却是人民大众心目中的李时珍。谁能说哪一个更真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