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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血红时

第十章 两地心

  同日下午,在三十六套打谷场上坐着一大片兵,听一个河南人讲话;此人二十五、六岁光景,生得粗壮结,短胡茬子像钢针,他就是石立景,李支队时期的上尉搜索队长,老丘八出身。他操一口有力的河南话说道:

  “哥儿们!俺这伙没娘兵可全是穷庄户,全是抓壮丁抓来的,南京大屠杀血里捞出来的,王家店大捷没牺牲的,丁家镇兵祸漏出来的。俺全在中山先生像前起过誓,在红脸关二爷面前赌过咒,李支队弟兄一定坚持抗战。俺是看到布告来找天保的,俺找到了李支队老弟兄,他不知跑哪儿去了。俺李支队那拨子哥们里,男的数天保,女的数苏家大妹子,俺那会就说让天保当旅长。蒋委员长不承认,俺自个儿承认就中。你别看如今司令比狗毛还多,打仗都不中,他娘的狗东西!”

  他的话说得兵们哈哈大笑。打谷场上,原马小队的兵、步兵以及最近零星找来的原李支队官兵,加上石立景带来的百余人,刚好1100人,祝娟、关八、刘颖、齐大成全在。今天集会是为了重新整编,石立景该讲什么样,关八事前还教过,无奈这位老丘八性情粗鲁,开口就走了板儿。

  今晨石立景领他那百余人,分成10路,倒找到了三十六套。天保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也无法再派人找他,只好先完成整编再说。

  石立景又接着讲:“哥儿们记住,俺这队伍叫人民抗日军,内部都是同志,官兵平等,财政公开。可有一宗,人民军队军规严,来了就得服从领导,不兴乱来。俺是直肠子,正经当官不中,还当革命丘八。”

  兵们喊起来:“石大哥战场是好汉,得当指挥官!”

  关八起来讲话:“同志们!我们李支队为国家立过大功,如今只剩一千挂零了,丁家镇突围幸存者有1700人,还有几百人不来,估计已远走他乡。如今我们总数是1100人,再叫小马队不合适了,所以我们商定,从即刻起改称滨淮大队,马兵220骑改称骑兵队,仍由齐大成同志任队长,余者编五个步兵连和一个机炮连。刚才石五哥讲了内部外部,什么意思呢?所谓内部,就是我们是民军,属凤阳梅晓村先生领导,外部就是正规国军身份。李啸天将军牺牲了,天保是他的继任人,也就是我们的大队长,他未回前由祝娟同志代理大队长,石五哥任大队副……”

  “我干不了!关八兄弟,俺的哥!”石老五喊起来。

  “有小苏!”关八答复说,“莫看她是女学生,如今在军事上还真有一套,这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了。”

  “同志们,哥儿们!”石立景再次起立讲话,“整编的事,上午几位负责同志商量过的,我就向大伙报告一下俺这一队人怎么凑到一砣的吧。丁家镇突围那天,我是带人回去接天保跟支队长的,打到最后还剩50人,利用大雾跑出来。他们问,石队长,咱昨办。我那会气得一身火,还队长个鸟,看得起俺叫声哥,看不起俺拉毬倒。俺就领着大伙跑,没找到刘官集汇合点,休整一阵,又收容来一伙河南壮丁,到处打游击,看到布告才找到这儿来。打仗俺不含糊,就是没文化,往后大妹子大胆指挥,我保证带头冲锋,多杀龟孙小鬼子。”

  临到祝娟讲话了,她很疲乏,又记挂着天保,讲话打不起精神来。还是在前天午前,刘颖骑马来搬兵,又碰上了战斗,来敌是韩德勤刚收编的一路牛毛司令,约近千人,装备挺好,从洪泽湖东乘船来,企图强编小马队,壮大自己实力。祝娟正在训练各乡自卫队,于是她让自卫队防守,马兵与步兵出击,一个回合就把敌人冲垮,但搜索散敌一直持续到今天上午,散敌全部被活捉。刘颖一来就参战,善后也由她协助祝娟办的,俘虏全放,枪支发还三分之一,让他们原船返回,刚忙完,石立景找来,祝娟听他讲了昨夜的事,难过极了,好不容易才忍住泪水。现在轮到她讲话了,服了几片药丸,振作一下,说道:

  “我们原李支队老弟兄,又聚拢来700多人,其中还有74位军官同志,我代表天保欢迎大家,谢谢大家!”

  她举手一礼,场上热烈鼓掌。她接着讲:“大家来,我们都个别交谈过,军官一般继任原职,大队部增设参谋三,干事二,书记官一,对外称官,对内称员。考虑到当前国军向西退,八路军向东进,我们决心坚持敌后抗战,就要准备接受八路军指挥;所以连队要增设政治教官,关八兼任大队政治教官,现在就实行八路军内部制度,官兵平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但我们本身仍然是独立单位。要长期坚持敌后斗争,总得有个窝,这个窝就是本大队活动范围的12个小乡。为统一领导,我们决定成立‘安徽省战地动员委员会湖淮区工作组’,由皓翁老人、苏祝山、关八,我和刘颖五人组成,关八为组长,对军队和地方都有领导之权。我本人对任何党派都盲无所知,如果在场的,主要是军官同志中有秘密共产党员请公开身份,与关八接谈,我们想多了解些共方抗日主张。”

  最后刘颖讲话:“我是来搬兵的,不晓得苏家圩又大乱了两场,以后我们打算在苏家圩成立七乡抗联会,用民众力量加自卫队武装,制约李、路等人。现在我借这个机会向各位官兵同志讲讲我自己,我出身不好,但已参加革命,同从前的我一刀两断了;关于我和苏祝周关系,根本不是夫妻,我和他是敌对双方!在场诸位都是李支队老弟兄,你们都拥护天保,可你们可曾知道,天保屡遭迫害,都是由于这个苏祝周,他是个狗性难改的跨系特务……”

  接着她把天保屡次受害经过,一一作了详细介绍,战士们一个个义愤填膺,齐呼团结战斗,为天保复仇。在场官兵对天保以前受害内幕并不了解,至此才真相大白。

  都讲完了,由参谋们协助石立景唱名编队。编队完了并无人承认自己是秘密共产党员,大概真没有。

  当天晚饭是全大队露天大聚餐。饭后,五个步兵连开往临近新驻地,骑兵队、机炮连和大队部仍驻三十六套。至此,小马队走完了自己的艰苦历程,滨淮大队以新的阵容扎于湖淮地方,开始了她新的战斗生活。

  炎季昼间长,晚饭后太阳还老高的,刘颖同关八谈一阵工作,完了去看祝娟,走到院里听祝娟在房里低声哭泣。刘颖急忙跑进去,见祝娟面壁而立,哭得很伤心。墙上挂一幅天保写的“功夫字”,写在整张宣纸上,已经裱好了,显然是天保离开之前写的。文曰:“夫男女之爱,至圣亦然。而形淡则情深,流远则本固,是为终身之托,择一无他。方今国祸深延,匹夫尽责,强虏不除,家室安在?天保贫家子,祝娟女学生,两心相印,二戟同征,微躯报国,大节衡行,抗敌义无反顾,救亡共勉同遵……”

  “大妹!”刘颖抱住祝娟也哭了。

  一弯新月下沉着,云层又在加厚,整个儿夜空就像一张临近死亡的面孔,由苍白色变成草灰色,终而至于惨淡昏朦,上下一派模糊。

  天保单人独马在昏夜中奔走。他不说话,也没人跟他说话,他是在自己暗骂自己:“我聪明么,我聪明么……不!我是笨蛋,双料笨蛋,双料加双料……”他实在悔恨已极。他在想,这么长时间了,严志远完全可以把事情查清楚,如实告诉我,而他为了自己的宝贝女儿,竟然如此这般……哎!人家到底救了我,原谅些吧。

  天亮了,前头是铁路,他跑错了方向,赶紧带转马头向回跑。他跑啊,跑啊,乏了,休息,饿了,买吃的,在洪泽湖南岸盲跑了五天,也没找到小马队,身上只剩10元钱了,便折向东南方向跑去,想着找扬州帮协助他拉队伍,然后再找祝娟。扬州帮究竟是何背景,天保其实不清楚,但有几件事给他印象极深。南京会战刚打响,天保尚在病中,是一位扬州帮伙计把他从南京城里护送出来的;那是个漂亮的青年,丹阳人,人们都叫他阿四小老大。这小老大,抢渡难民,动员民众支援李支队作战,都尽了大力。后来,天保与祝娟在来安县境东南角的边镇刘官集编建小马队,扬州帮又来一位伙计协助,后来虽然失去系,天保知道在沿江一带扬州帮势力不小。

  这天在一小镇上住店,天保听一位行商说,茅山有了新四军,司令正是陈毅。于是他想,索性找陈毅去,祝娟既然要我接受叶挺、陈毅指挥,他总会知道我名字的。

  又南行几天,出现了一个新的情况,“小刀会”像个什么新生事物,蓬勃而起,在两省边境纵横百里都是所谓会地。在会地里,青壮年差不多全是“会友”,武器就是大刀(他们叫会刀),鸟铳和少量步枪。这些小刀会,系统杂,什么红旗、黄旗、乌旗、花蓝;明会,暗会……五花八门,局外人很难弄清他们的宗和派。他们也没有统一指挥,一个地方一个头,叫会长或会总,在自行维持治安,也真的消除了匪患。然而,他们就像一群群护窝马蜂,谁触犯了他们,牛角号一响,顷刻之间就会有成千上万的会众,排山倒海地吼杀而来。他们打土匪也打军队,且不管日本兵还是中国兵,无兵无匪时,会派间也打,死人是常事。也没人打官司,到处是无政府状态。

  天保起初以为是自发的抗日武装,进入会地看两天便失望而去。小刀会迷信极深,整天书符念咒,胡说八道,会派间混战不休,简直是社会灾难。

  然而,他尚未走出会地,发现自己被人盯上了,盯他的是两个青年妇女,唱凤阳花鼓的。他多次受害,行动很警觉,生怕那两个花鼓娘又是什么暗探。有天中午,她俩又缠住他,并且直截了当地问道:

  “这位小哥可姓关?”

  “不,我叫祝无音。”天保随口撒个谎,上马又走。第二天午前他来到天长县南乡一个小镇,刚下下马又被盯上了,除了两位花鼓娘,还有两个挑补锅担子的男人。其中一个补锅人主动上前招呼:

  “兄弟,不用多心,我们是朋友。”

  那两个女的嘻嘻笑:“我们就为你而来。”

  天保道:“你们也是穷朋友,出门混饭吃的,老盯着我一个穷光蛋干什么?”说罢了上马又跑,没跑到两里路又让一个耍猴的青年人堵住了,对方脸色很难看:

  “你说你姓关就是了,干嘛叫我们跟你赛跑?你骑马,我步行,简直存心耍人嘛!”

  天保带转马头又跑:“谁耍谁?我不欠你的帐,你也不短我的钱,真是莫名其妙!”

  接连三天,天保东躲西藏,总也摆脱不掉这伙“江湖艺人”。这些人好像有某种特殊势力,不管谁家地盘,他们一概通行无阻,而且到处有人帮着分阶段盘拦天保。天保越发心慌,便向江边跑,想尽快摆脱他们,在一个酷暑的上午,他来到一座大镇,距江边仅十几华里了。他找客栈住下,把马儿安顿好,然后到街上走走,想着从闲人们无意话语中听听新四军消息。

  这大镇挺繁华,位于六合与仪征二城之间。天保刚到大街上,从江南过来“忠义救国军”一个连也进了街,他们在街上宣传,说他们原是上海抗战时“别动军”扩建的,地位高,慰劳也应从优。天保在东战场时和“别动军”打过交道,知道那是戴笠组建的,不是正经作战部队,主要用于搞日军情报和袭扰敌人后方,他们成员很杂,有爱国知识青年,也有帮会分子。天保不了解戴笠,是听李啸天说过姓戴的不是个东西,别跟他交往,现在“别动军”扩大成“忠义救国军”了,一来就索取慰劳,足见其不是个东西。天保怕让这伙丘八缠住,便岔入另一条街,准备回客栈,想办法过江。

  他没走多远,见一小广场,有几百人围着看拳艺。天保精于国术,也常从普通卖艺人功夫里吸取有益东西,便也挤入人圈。场子里有两个男青年在耍单刀,功夫一般,一个小老汉在击鼓助势,一位成年大姑娘端一只锣转圈收钱。她是中上身材圆长脸,蛮漂亮,到了天保面前,她先是一愣,后是一乐:“你果然来了!”天保一惊便向人圈外挤,她倒笑了:“我们就晓得你今天要到这里。”

  天保岔入一条小街,心下好生纳闷,这些人缠我干什么……前头又有块小场地,围着几十人看耍蛇。天保走来,人家也收了场,耍蛇人是个30左右的壮汉,背着蛇篓迎着天保走来,戏腔地说:

  “山人早已算定,关某此时必来此地也!”

  “你认错了。”

  天保要夺路而逃了。

  耍蛇汉子冲天保拱拱手:“不用躲了,兄弟,我们已经发现了你七天,我们的人也都收拢起来跟上你了。”

  天保掉头就走:“胡说什么?我又不是财神!”

  “小哥慢走!”把戏场上那姑娘追来,而且冲天保发脾气了,“你老是藏头露尾的,害得我们跑了许多冤枉路。今天爽快些个,你说,你是不是姓关?”

  “对了,只要你承认姓关,诨名叫关小怪,咱们就好交差了。”耍蛇的也追过来。

  卖艺姑娘气呼呼地说:“街上来了忠义求国军,场子收急了,怕引起人家疑心。我推说回客栈做饭,钻出来追你,你没命跑,真不够意思!”

  天保被堵在丁字巷口,前后都有人,只有左侧岔巷可作退路。他准备迅速溜开,一面胡乱应道:“我叫祝无音,与三位素不相识,何必这样缠我?”

  卖艺姑娘又笑了:“你那位祝娟小姐已经有音了!”

  天保心慌又奇怪,只想快些跑掉。然而,左侧岔巷里突然又冒出来一个男青年,绸衫革履,“洋头”上戴一顶软草帽,脸上架一副大号墨镜,漂漂亮亮的像个城市小老板。他的身材与举止,天保似曾在哪儿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他笑嘻嘻的向天保伸出手来:

  “你这关小怪可真难找啊!你老是同我们捉迷藏,今天总算把你揪住了。来,认识一下,我叫张亢,弓长张,亢奋的亢,就叫我小张好了。”

  天保在发愣,耍蛇汉子横眉竖眼地冲那青年说:“朋友,走江湖不拦水路,请放明白点,别处发财去!”

  卖艺姑娘卷袖子准备动武:“那里钻出来的什么小张老张?识相点,给我滚开!”

  小张拍拍腰际:“什么年代了,还靠拳脚?”

  耍蛇汉子也拍腰:“别小看人,咱们也有家伙!”卖艺姑娘已在伸手作搁枪状:“这年头没有点自卫能力,还敢出来闯江湖?”

  小张哈哈一笑:“不要这样,我们是朋友。”

  卖艺姑娘瞪起眼来:“哪个同你是朋友?我看你这家伙不是汉奸,就是特务,再不就是土匪。”

  小张道:“好了,好了,一切坏人帽子我都戴上了。现在街上来了忠义救国军,我们要赶快护送小怪出街,谁在街上乱说话,就是王八蛋!”

  一行四人朝天保住的客栈走去。到了门口,天保喊:

  “老板,算帐,我要走了。”

  帐房先生从小窗孔伸出脑袋出:“你弟弟替你会了帐,把你行李、马匹统带走了。”

  天保一听就急了:“我哪有什么弟弟?”

  帐房先生道:“哎呀!他说他是你弟弟,还说你不姓祝,你弟弟姓牛,你当然也姓牛了。”

  天保火了:“我怎么姓牛?明天该姓马,后天就得姓骡子了,简直胡说八道!”

  小张笑道:“不用火,真是你弟弟来会的帐。”

  天保眼一瞪:“原来你是个骗子!做好了圈套,骗走了我的良马宝刀。”

  小张并不动气:“到街外再同你细说。”

  卖艺姑娘手在怀里咔的一声打开手枪板机,冲小张吼道:“不许动!要不,我一枪叫你来个猪拱泥。”

  小张还那么笑嘻嘻的:“不用火,我一个人,你们两个人,只要你们不怕暴露自己,可以让你们先亮家伙。”

  没说的,一行四人又是相互戒备着向镇东走去。

  四人走到街头上,小张突然叫出两个艺人的名字来:“桂子姑娘周三哥,我们真是朋友。”

  “你怎么知道我们名字?”两艺人同时发问。

  “这就叫强中更有强中手!”小张淡然一笑,“如实说吧,我们也是来查找关小怪的,他失踪的事,我们也才知道。后来我们从你们这些艺人活动中,发现你们身份特殊,对不住,我们就留意你们了。再往后嘛,我们不仅弄清了你们全班人马,也查明了你们行动意图和你们舵把子。我们就飞报我们的领导人,他本是去淮阴的,半路上又斩转来,昨天上午同你们舵把子见了面。”

  小张一席话说得两个艺人都愣了,天保倒哈哈笑:

  “如此说来,你们两下都是绿林好汉。可惜你们追错了目标,我既不会入你们伙,又不是财主。”

  “莫瞎讲!”小张说,“我们领导是你最好的朋友。”

  天保又笑道:“朋友,你瞎诈也太外行了。我的朋友在军界的多,再就是在南京做贫民时有两户菜农穷邻居,江湖上朋友,一个也没有。”

  小张道:“不见得,这伙艺人也是你朋友。他们本打算送你回苏家圩的,因为找你担搁时间太久,又已到了江边,舵把子决定先带你去江南再说。你那一口子,艺人们已经找见了,情况很好,你不用担心。”

  天保一把揪住小张衣领:“你是什么人?快说!”

  小张推开天保:“干什么?我又不是敌人。”

  卖艺姑娘梅桂说:“请把话说明好么?”

  小张道:“到僻静处再说,说完了我还要找我们交通船,安排过江的事。”

  他们刚出镇,迎面来了一个花鼓娘,冲天保笑笑:“怎么样,小怪兄弟,别看咱们全是穷江湖,就连你这号抗日战场上的大英雄,也没逃出咱们手掌心。”

  天保如坠五里雾中,索性站下不走了:“你们把我搞得糊里糊涂,现在到了街外,该说明了吧?”

  那花鼓娘自顾对两位艺人说话:“老爷子传下话来,要我们的人全回路西梅家弯去。根据这一阵子活动情况来看,老爷子要我们编为侦察队,整训一阵,执行任务。”

  梅桂道:“还干什么侦察?我们早让贼盯上了。”

  那花鼓娘坚起四个指头晃晃,冲小张偏偏脸:“桂子,别瞎讲,人家是这个!”

  桂子也竖起四个指头晃晃:“明白了,这个是四,就是四方诈骗的小毛贼。”

  小张好像有些耐不住的样子:“我让人家骂了不还口,这可是头一回。你今天骂我几遍了?等你向我赔不是的时候,当心我不睬你。”

  桂子还是那么个火辣劲:“我从来不向人家赔不是,惹火了我,再给你一顿饱拳!”

  花鼓娘制止道:“桂子!你怎么这样没礼貌?他是新四军同志,是陈毅将军派来的。陈司令给老爷子来封亲笔信,还是小张同志面交的呢。”

  桂子刷地红了脸:“他为啥不早说?”

  小张道:“我说了嘛,街上说话不方便。”

  天保到此时才弄明白,照张亢肩窝打一拳:“你这家伙真会逗,让我钻了半天迷魂阵。”

  桂子朝张亢鞠躬一礼:“对不住,张同志,我今天冒犯了你。我向人家赔情,这可是第一次。”

  张亢还一礼:“好了,打出朋友来了。”

  花鼓娘道:“我和周三哥进街去收我们的人,马上撤走,桂子跟他俩走,有人等你们。”

  五人握手道别,哈哈一笑,戒备解除。花鼓娘和耍蛇汉子向街里走去,张亢领着路走向街东一座破庙,张亢边走边说,介绍一些情况。他所说的“领导人”正是郭渭川,此人已经35岁了,知识分子,是天保父亲的朋友,天保还管他叫郭叔。这位郭叔南京失守前来过南京,那时天保并不知道他是陈毅的代表,现在是江南新四军的郭部长,什么部,天保还听不懂,因为他不了解新四军人事制度。天保失踪,陈毅怎么知道的,张亢也不清楚。所谓舵把子与老爷子,当然是指梅老……

  “忠义救国军”来一个连,强索一万五千元慰劳费,本镇商会表面上敷衍,暗里喊小刀会来打这伙土匪兵。这镇北乡下全是会地。小刀会人多势众,下午准有一场好打。梅老与郭渭川商定,艺人们立刻撤回去,经过挑选,组建侦察队。郭渭川昨日下午已经派人过江送信,从新四军抽调40名“游击专家”去梅大队工作,由桂子领“专家”们回梅家湾,怎样接头,小保子来交代。

  他说完了,桂子问:“你这张同志是什么官?”

  张亢笑道:“革命部队没有官,我是指挥部参谋。不晓得梅老怎么看上了我,要我去梅大队当侦察队长,郭部长代表陈司令批准了,不知桂子同志可欢迎?”

  桂子又红了脸:“欢迎。”

  说着已经来到破庙前,从庙里出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牵着天保的马,叫声“天保哥”,高兴得又是哭,又是跳。这少年姓李,孺名小牛,他爷爷李二老爹在抢渡南京难民时尽了大力。李家正是天保做贫民时期的穷邻居,两家关系极好,天保高兴地接住小牛:

  “分别以后,你们干了些什么呀?”

  小牛道:“我同爷爷都当新四军了!上个月,陈大老板,就是陈毅同志,找我爷爷谈过话的,我们是秘密交通船,穿便衣。”

  “你碰上陈大老板算走运了。”天保抹一把激动的泪水,“我这半年……”

  “统晓得了。”小牛说,“我同张参谋今早跟踪你到到这块的,他上街找你,我把马同行李先带出来了。”

  “天保,我现相晚了,你不见气吧?”张亢取下墨镜。

  “阿四!”天保叫起来了,“你不是小老大么?”

  “我只是个帮混子。”张亢解释说,“当时我们只是利用青帮势力做些事,后来我去了武汉,在新四军办事处遇到陈司令,他看我是丹阳人,就留我跟他当了参谋。”

  “原来你二位是熟人!”桂子嗔喜参半地说。

  张亢道:“没时间闲谈了,我同小牛马上去找船,你二位向东走,梅老和郭部长在前头村里等你们。”

  桂子也笑了:“是滑稽戏,主角就是你。”

  他俩没走多远,又一个少年如飞而来,老远就喊道:“天保叔!”他那童音凤阳腔,天保是多么熟悉呀!于是丢下马朝他迎去:“小保子!”

  两人跑到一起了,小保子呼着跳到天保背上:“天保叔,找你可费了大劲,爷爷的胡子都快急白了。”

  “好孩子,让我看看你。”天保放下小保子。

  “我要向桂子姑姑交代任务。”小保子取出一些信札和四包银元,对桂子说,“姑姑,拿上我爷爷的信,到北面龙河集马大先生家住下,等江南新四军派人来,你就带他们回去,这二百大洋是路费。这张纸上是一些新四军负责人名字,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写来的信都有效。”

  “明白了。”桂子接去钱和信札,与天保告别,然后折向正北方走去。

  小保子又取出一封信:“艺人们已经打听到了小马队,他们已经扩编为滨淮大队,这是娟表姑的信。”

  天保拆开信来,祝娟那秀丽的字迹便印入眼帘。然而,信里语句是不连贯的,显然是一篇泪笔:

  天保啊,你这不幸儿!

  关八奉周公令来到这里,我们部队有了质的提高。天保啊,黄扬木片依然在,异地同心恒字栽,抗敌救亡志勿践,云天静处盼君来。天保,我,哎,你在何方?回来呀,回来呀,你这流浪儿……不在我面前,忍得,忍得,可你要找我告诉你的那两位将军……灾难,创伤,鲜血……过去了的,教训,记住,伤口上的血,自己舔掉。战斗,莫停留,驱逐日寇,光复河山……

  天保心里酸楚难忍,泪水障住双目。仿佛间,祝娟似乎在就在面前,她在奔跑,呐喊,她在哭……

  西北方,牛角号响。牛角号,不知有多少牛角号在响,呜呜的,嗡嗡的,好像暴风即将来临。

  “小刀会来打忠义救国军啦!”小保子报警说。

  “上马!”天保抱起小保子上马,向东跑去。

  人嘈,犬吠;枪声,流弹;小刀会联络的号角,老百姓对忠义救国军的嘲骂……乱糟糟的送走了一个酷暑的白昼。清彻的夜空,满轮的月儿在缓缓上升,月光下,一带长江水还那么滔滔东去,镇静如常。

  一条双桅大船停在江北岸一条大河里,船上有几个新四军侦察员在担任警戒,船老大是个60余岁的壮健老汉,他就是李二老爹。这老头原是南京城里菜农,是天保做贫民时的邻居,在抢渡难民时有过大功大德。

  乘客都上了船,河岸上有一个细长身影,阔绅打份,操西安口音叮嘱天保。这人便是郭渭川部长,他说:

  “天保,你在军事上确有出众之才,学业根基也厚,做个指挥员足可胜任。江南有不少中高层国民党军官认识你,也都说你能干,只可惜你政治上太弱了”。

  天保道:“我一定跟陈司令学通马列主义。”

  “学点理论当然重要,不过你先要把中国的事弄明白,你吃的那些苦头,理论书里并无先例。你对孙武兵法颇有研究,可是孙武也是先讲政治的,你没抓住就是。我同陈毅同志说好了,以后由他亲自帮助你。”

  “郭叔放心,我要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学新知。”

  “保重了,梅老!”郭渭川向船上扬扬手,带几个便衣战士向北走去。

  “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梅老称赞郭渭川,“可惜他坐牢太久,把身体拖坏了。”

  天保介绍说:“他是北大出身,在咸阳中学教书多年,同我先父是至交,所以我一直叫他郭叔。不过从前我不知他是共产党,南京沦陷前他见过我,谈了几次。他是1930年被捕,西安事变时杨虎诚把他从监狱里请出去的。后来他跟周公到武汉,组建新四军时他到了南昌,到南京呆一阵,详情我也不清楚。”

  说话间船儿开动了,李二老爹发警报:

  “船要进江了,都小心些个!”

  侦察员们在宽慰老人:“有我们呢!”

  这条大船有三口舱。后舱敞开着,五匹马都放在舱里,李长山和小牛在照看他们。中舱里,天保和哑姑就着烛光看报纸,一面同张亢(阿四)说话。前舱里,有一位青年水手,在忙着煎鱼,温酒。

  夜风习习,驱除着暑气,船儿平稳地行驶着。

  主桅下,梅老坐在一只小竹椅上,仰望着夜空,叹一口长气:“唉!长空依旧,皓月皎皎。然,半壁河山已碎,敌后纷乱不已,这可怎么好?”

  小保子蹲在爷爷面前:“昨天你看到陈司令的信还高兴,怎么又叹气了?”

  “爷爷高兴,陈司令没忘记我这老穷朋友,得到消息就派人来接应我。可是,苏南地方偏僻,就是新四军能全部控制住,作用也有限。‘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这淮河两岸,地广人多,能占上这片地方才能形成大的敌后战场。抗战没有敌后战场不行,光靠正面战场牛抵角式的笨战法,又抵不住敌人,这种形势不改变,中国是很危险的。”

  “阿四叔说情况会改变的。”

  “唔,叫他们来谈谈。”

  阿四(张亢)正在同天保讲别后情景:“……那时候我们还不懂怎样抓武装,在丁家镇兵祸以后,不该放你的队伍走,留在原地发展,恐怕四个团也拉起来了。当时我跟我们负责人去武汉找周公接关系,代理人出身好,能力弱。你留给他的地盘和队伍都没巩固住,扬州帮里进步力量又没组织起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抗日运动自行垮掉了。”

  天保道:“说起这些我倒要问问你,当时我们写了几篇东西,讲了李支队组建,王家店大捷和丁家镇兵祸经过,你们那位全权代说拿到武汉登报,登了没有?”

  “当然登了,可引起一场大风波。那几篇东西在几家小报上一刊出,首先是青年黄埔军官集群告状,跟着是江苏籍军政大员纷纷声援,告发胡宗南。我们又找了唐生智,讲了李支队兴亡史,唐老将军公开发表声明,宣布李支队是他组建的,也要求惩办祸首。”

  “结果呢?”

  “军政部传讯当事人翁胖子和胡军补充旅旅长胡啸海,翁胖子赖帐,胡宗南不承认知道丁家镇兵祸,胡啸海说是旅政训主任干的,旅政训主任业已死在丁家镇。咬来咬去,活人都朝死人身上推,最后军政部宣布追认李啸天为少将,厚抚死难军民,判胡啸海15年监禁。官司打得不够理想,厚抚也是一句空话,但在一定程度上制压了反动分子,巩固了抗日营垒。”

  天保只是哼了一声,这种官司不可能有理想结果。他看哑姑拿一张铅印大报,读得很认真,因问道:

  “你在看什么?”

  “广西军真是钢军!”她回答着叫人莫名其妙。

  他俩都不知道祝嫚与小蒙有了那种关系,阿四无意地开个玩笑:“原来嫚小姐喜欢广西人。”

  哑姑刷地红了脸:“你胡说!”

  阿四摇头叹气:“江北姑娘真厉害,今天我让桂子骂了好多次,这又碰上一个。”

  “桂子是我梅表叔堂侄女,只有初中程度,国术很好。她外号玫瑰花,生得美,就是刺多。”

  “你也扎人。”

  天保不让他们抬杠,又问哑姑:“你看到什么与广西军有关的消息了?”

  哑姑说:“伪绥靖军在通令追捕一个人,说这个人手下有一支武装,流动式袭扰日军。这里,哦,这人现在28岁,桂林军校出身,原在钢七军,后在王耀武部张灵甫团,再后来……”她没说完,天保把报纸抢过去了。

  报纸上刊有被追捕者一幅全身像,身材中等偏下,浓眉大眼的挺精神,是一副标准军人形象。天保对这个人不仅认识,还是要好朋友,于是向阿四介绍道:“他叫莫德成,李支队时的二营长,也算是我结拜四哥。这个人练兵打仗都有一套,应当找见他,吸收到新四军去。”

  张亢道:“我昨天才听说这一带有个抗日莫大队,是流寇式部队,不容易找到。”

  天保道:“一定要找他,他真是个军事人才,战场上的勇毅精神,委实非比一般。”

  这时就听小保子喊:“大家都在,二老爹请酒!”

  就在主桅下放张小方桌,老老小小的围桌而坐,吃鱼,喝酒。李二老爹先敬梅老:“梅老,你为国家操劳大半辈子,喝点酒,畅快畅快。”老爹也给天保斟了酒:“从前我也不晓得你有多大本事,像个马蜂似的到处窜,把媳妇也窜丢了,没出息的!到茅山去,跟陈司令学点真本事再出来闯。”他也给张亢敬酒:“你妈妈的小阿四!装猫变狗的,从前我以为你真是青帮呢。”

  大家都吃过晚饭不久,这无非随便吃点,喝点,谈谈闲。晚风不大,船儿平稳地行驶着,大而圆的月亮挂在天空,是那样皎洁干净,江浪拍打着堤岸,声音又是好样的轻盈柔和。假如这是太平盛世,这当儿对酒赏月,那真是一桩惬意事。然而,陆地上仍有零乱枪声,不时有流弹从近旁掠过,人间混乱把月光也搅暗淡了。这景况,什么样的好酒,人也畅快不起来。谈着谈着又是徐州失守,广州告急,黄河炸堤,敌后大乱;再就是国政紊乱,系统庞杂,大本营任人论系不论才,嫡系内部又衍生出诸多帮派,抗战真是百难临头了。小酒桌了“空气”越来越沉闷,梅老连连叹气功,对小保子说:

  “你背背《阿房宫赋》未段,看看一千多年前的警世之文,与今可合?”

  小保子遵命背古文“……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遞)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小保子也是受大家情绪影响,背完了古文就泪汪汪的老想哭。

  说话间船儿已经进了江,张亢为了变换气氛,因道:“梅老,你到茅山同陈司令深谈两次,就会看到光明前景,中国还是大有希望的。”

  梅老也强推笑脸:“好,讲点开心的。”

  阿四故意把话题岔远:“梅老,天保在王家店结义抗日,那伙把兄弟都很能干,刚才从敌人报纸上又发现了一个广西人莫老四。”

  天保解释说:“那个所谓结义,基础是抗日,虽未焚香八拜,但是,朋友间友情还是很深的。按年龄和出生月次,当时有13个人报了年庚,李啸天将军是老大,祝娟最末。现在李将军和七娘统牺牲了,二哥张道之先生去了华北,三哥郑斌不知跑哪儿去了,四哥莫德成在这一带活动,五哥石立景在滨淮大队工作;关八就是老八,还有个姓王的老十,祝娟信上说,在郭沫若那儿工作。这13个人中最无耻的是盛云清,他是凑进来的,序九,大家叫他小九子,他如今当了汉奸。六哥叫吴有才,机械工人出身,也会使船,略识几字,但抗日坚决,为人也太过忠厚了;老十一叫何小原,是祝娟的同学,广西人,人们叫他十一郎。现在就是何吴二位下落不明,我也最担心他俩,等见了陈司令以后,一定设法寻找他们。”

  梅老听罢,笑道:“原来你重视朋友。”

  天保道:“这可能同我少年时生活环境有关,我父亲是西北军的旅长,西北军特别重义气。”

  这时从后面赶上来一条三桅大船,驶速很快,船上哭的,叫的,吵得哇哇叫。有个人呻吟着说:“排长,那船上有人,过去搜搜,或许还有些油水呢。”

  “别给老子找事啦!”又一个哼叫着说,“140人过江,就剩下咱们9个,又都受了伤,搜谁呀?”

  “小刀会真可恨,割瞎了老子一只眼。”

  “连长口也开得太大,要人家一万五千块,一个子儿也没拿到,让人家砍成碎尸。小刀会,江北佬,妈的!”

  “还有那个‘兰花会’,那么多的姑娘,手提花篮,婀娜素衣,姗姗围来,咱们排长还以为交上多大的桃花运呢,撸胳膊挽袖子,准备大大风流一把呢,转眼就是几百把刀割来,排长他们夸着商家会办事、流着口水就全部都被割倒了,她们什么都割,什么都敢割,亏的我机灵,跑的快,还是被割了半个耳朵。”

  “赤佬!她们是义和团红灯照的传人,连洋鬼子都敢割,厉害着呢。”

  大船很快超越过去,李二老爹哈哈大笑:

  “妈妈的,活该!”

  满船人也都哈哈一笑。

  船到中流,嗬!月光下的江面,宽阔,干净,真叫心旷神怡,于是一船乘客也就暂忘忧烦事,且看月下江水。船前,轻风吹皱了水面,细浪如丝,翻动不已。月儿的倒影在浪纹里动荡变幻,时而分裂,时而并合,或长或短,或宽或窄,偶而支离破碎,偶而又合如车轮跃然欲出。梅老看得高兴,嗬嗬一笑,对天保说:

  “你精通古文,我送你一首小诗,就叫《送天保下江南》吧。这个,唔——万里长江碧,岭峨一水隔。低窥天欲坠,远眺旸方赤,西北虹光起,东南巨柱立。将军召手唤,宿鸟归飞急。怎么样,诗不甚佳,聊表心意而已。”

  “谢你老!”天保流下泪来了。他想起这半年多的曲折斗争,历史好像在有意教训他,你小关那点道行,还适应不了中国这个乱局!由此他想,人要成器,就得磨练。而那班朋友里,最叫人担心的还是何小原同吴有才,一个太娇嫩,一个太老实,这乱世里他们怎么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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