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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启示录

第二十六章 重逢 二

  几天后,中共津委会便派来一名商人打扮的地下交通员,通知李大波,化装成一名商人跟随一支公开往来于敌占区和根据地做买卖的商人队伍,赶回冀中根据地。黎明时分,王万祥带着李大波在约定的坟地边上,接到了交通员。在微明的曙色中,交通员小耿一下子就认出了李大波,上一次护送他与红薇从平委会进北平,就是小耿干的。几乎是同时,李大波也认出小耿来。他俩一接上头,王万祥便和他们分手了。

  坟场上没有一个人,他俩沿着那条土路走着,低声聊着这几年的变化情况。小耿兴奋地告诉李大波:他现在已不在平委会,现在在平西军分区工作了。他挤眉弄眼快乐地低声说:"我们这个军分区是新扩充的根据地,我们的司令员是大名鼎鼎的肖克。你听说过吧。他可着实打了几次漂亮仗。我在司令部听过他的一次时事报告,他说毛主席党中央给他发来了电报,指示他要克服一切困难,坚持和发展平西、平北和冀东抗日根据地,说这对整个局势变化有重要意义。日本鬼子急了眼,出重金要悬赏肖克司令员的人头哩,呸!小日本儿那是痴心妄想!他连肖司令员的影儿也扑不到!……"

  他俩说着话,不觉已到了新开河上的法政桥边。两辆趸货的大车,已等在那里,他俩跳上车辕,车把式便开鞭了。

  双套的骡车,一路上避开公路,沿着青龙湾河和潮白河两岸的土路前进。傍晚时过了黑狼口,顺着州河,进入了蓟县山区。入夜,过了马兰峪,到达了遵化县境。

  当晚后半夜才进了县城,投宿到北关的一座泰来店,一共是十几位老客儿,差不多都到这座长城脚下的县城卸载销货。只有小耿和李大波住了一夜,黎明又赶路。交通员小耿把李大波送出了城外,又在泰来店给李大波找了个去往小水峪的同路伴儿,就算完成了护送的任务,他俩再一次快乐地道别了。

  这同伴儿是本乡本土收山货的,两个人一边走一边天南地北地聊闲天。李大波虽然在他们新婚后来过一次遵化,但他已记不得路了,他向这位本地老客打听:"上红花峪怎么走?"老客说:"我一直能送你进山口儿,不知你去哪家?"李大波告诉他是去红花峪大寨坡上方有田家探看他的大闺女的。

  收山货的老客一听这话,脸立刻拉长了,害怕地摆着手,缩了缩脑袋,往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告诉他:"嘿呀,你是她什么人还不知道?!去年她在一次讨伐中让鬼子给打死了,……"

  "啊呀!……"李大波惊呼一声,好像五雷轰顶一般,差点儿晕厥过去,他眼前一片黑,勉强地挣扎着,扶住一块山石没有栽倒。那老客见此情形,便安慰着他说:

  "那丫头不错,在咱这地面上她干得可欢哩,一宿就带着大男小女破路五十多里地,遭了鬼子的恨,听说本村也有坏人给日本鬼子报告。……唉,你既是远道儿赶来了,就祭奠祭奠她去吧,她的坟头儿就在她家院子对面的山坡上,老远就能看见。……"

  在岔路口上,他和老客分了手。李大波这时完全泄了气,两条腿酸软得几乎迈不开步儿。一路上李大波那股热望的劲头,这时好像一盆火炭被浇了瓢泼凉水,心灰意冷得无力朝前走了。他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喘息着,心里对自己这么叨念着:"唉,红薇!我可怜可爱的小妹妹呀,我来晚了,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你,我活着逃回来了,可是你却牺牲了。你什么都不知道了。要不是为了你,这么远的路程,经历了这么些危险,我就不回来了,留在抗联第三军也一样打日本鬼子……"这时地里静悄悄的,连个拾粪的人也没有。

  他真循着原路想踅回去,不去红花峪了。可是他双腿发软,站不起来。他在那儿坐了很久,忽然改变了刚才那想法:"算了,既然来了,那还是该到家里看看老人,安慰安慰他们,也好给红薇上上坟。"

  这时他看见大道上影影绰绰向这边走过来几个荷枪的伪军,他忽然两腿也有了力气,赶紧站起来,提着那个包袱,飞快地跑进山口,奔上了去红花峪的那条羊肠山道。他爬上大坡,果然看见山坡上立着一块石碑,一座孤坟,他再也抑制不住,泪流满面地推开了红荆条子的排子门。

  他的到来也惊坏了这小院里所有的人。他们全都直眉瞪眼咋嘴嘬舌地吓傻了。李大波扯去那撮小黑胡,扒下长衫,由商人打扮变成了当年丈人家认识的那个女婿模样。

  方有田见到大女婿,赶紧把假坟头的实情告诉他,他破涕为笑。在人生的征途上,像这样死去活来大悲大喜的经历,恐怕只有经历过大时代战争风云的人才有可能遇上吧。

  屋里立刻迷漫了喜庆的气氛。全家人吃了一顿舒心饭,商议着由红莲给李大波带路到区上去找红薇。

  李大波心里很急,恨不得立刻就见到红薇,抑制了很久的热泪,因巨大的欢腾顺着他的面颊汩汩地流淌下来。他慌忙地把泪擦去,要求红莲立刻带他去区上。

  红莲嘻嘻地笑她姐夫那急慌的样子,便说:

  "你不知咱村的复杂情况。咱这儿出长城就是伪满洲国,鬼子'扫荡'得很勤。去年在咱那牛鼻子山头安下岗楼,村里出了叛徒。这些日子鬼子没来讨伐,还算太平。平时我们不敢回家,进山钻洞躲着。这些天鬼子没出来,你来得还真巧,赶上在家。"又问他进村时碰没碰见人,他回答说一个人影也没见着,红莲安抚着他说:"你在家猫着吧,谁来你也别出来,咱们后晌儿才能到区上找姐去。"

  李大波足足睡了一下午。全家人因为李大波的突然到来,欢喜得包了一顿咸肉蕨菜馅的荞麦面掺榆树皮面的饺子,算是犒劳女婿这位不远千里归来的远方娇客①。

  ①  方人称女婿为"娇客",这顿饺子说明没有白面,生活很困难。

  快吃晚饭时,排子门上的铃铛响了,隔着玻璃窗,方有田看见何杉,咳嗽两声,迎到门口。何杉提着烟袋走进屋来。抽抽鼻子,闻闻味儿说:

  "好香!我是属馋猫儿的,这香味儿把我给引来了,来了什么串亲的贵客啦?做这么好的吃喝儿?"

  "嘿,你的鼻子比狗还尖哩!"方有田沉着脸说。

  魏延年老汉怕得罪他,便打圆盘儿似地说:"嗐,这年头兵慌马乱的,哪儿还有走亲访友的呀!无非是包几个饺子,给大闺女上上供,到祭日啦!在街面上造造声势……"

  何杉也板起脸来说:"嗐,我说延年大叔,这一套全是猴拿虱子——瞎掰!人家岗楼上早已调查清楚,知道那是个假坟头,要不是我这个两面村长,维持的好,给岗楼上送去香烟,烧酒,人家早要来刨坟验尸骨啦!"

  "那还多亏你这张巧嘴给'维持'住了。来,吃碗热饺子吧!"延年老汉应酬着说。

  何杉坐了一会儿,装了一袋烟抽着,没看出什么可疑之处,便站起身,提着那个油污的烟荷包说:"不啦,回家喂脑袋去啦!"

  延年大娘见他越是走得快,她越在后边喊:"嗐呀,我这儿可下锅了,煮上了,怎么倒走啦?忙快回来吃一碗,尝尝鲜儿吧!……"她绊绊磕磕地追到大门外,见他出了排子门,才回到屋来,骂着说:"这夜猫子,去他娘个纂的吧!"

  李大波从小屋里钻出来,坐到炕沿上。好奇地问:

  "他是你们村的两面村长吗?"

  “可不是,他可算得上一个纯粹两面人儿,”方有田那张古铜色的脸,一直阴沉着,“这孬货!大暴动时他带头,政权变质了,他又带头!”

  "区上知道他的情况吗?"

  "知道是知道,可人家老何家是大户,是大族,咱是孤户,谁听咱的反映呀?"

  "所以说呀,咱别得罪他,他是小人。"魏延年老汉帮腔说。

  "唉,环境越残酷,越出叛徒;就跟过日子一样:败家的时候,就出'猴头儿'。……"

  饺子煮熟了,一家人围着吃起来。红莲催着李大波说:

  "姐夫,咱们快吃,吃完了快走,免得出事儿。"

  李大波很快吃完这顿具有山乡风味的晚饭,天也黑下来。那天月色朦胧,正好适合夜间赶路。延年大娘给红莲预备下栗子花儿编的草绳,塞给她一把火镰,嘱咐着她说:"出村就点着火绳,抡着画圆圈儿,狼怕这,……省得遇见狼。现在山里的热草①长起来了,小动物也多,正是狼出没的季节……"

  ①这是六月里生长的最快的草,俗称"热草"。

  他们顾不得再听延年奶奶絮絮叨叨的嘱咐,便走出院门,下了大寨,走上后山的小道?虽然晴朗的夜空星光灿烂,但西方天际却不住地打着露水闪。闪出的明亮光辉,正好给他俩照亮漆黑崎岖的山道。红莲甩动着火绳,火绳散发着清香的气味,在空中映着光亮的火圜。黑黝黝的山头影子,有如犬牙般壁立在他们的周围。一路上惊起野兔从草棵中窜出,又惊醒了俗称"棺材鸟"的伯劳鸟,吱吱地鸣叫,从树丛中飞起又飞落,时时还要绕过飞溅的瀑布,光脚越过饮马河,十五里地的山路,走了一个半小时才走到。

  区里正在开会,研究护麦斗争。一看红莲这么晚赶到区上来,红薇便心惊肉跳地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不测的事儿。红莲把红薇拉到门外,小声说:"我姐夫回来了。"

  她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说:“红莲,你疯了?你是说梦话吧?”

  红莲微笑着说:"姐呀,我把他给你送来了。就在你宿舍等着哩!你快去看他吧,他急得都要火上房啦,他一进门就扒着坟头大哭,幸好爹把实话告诉了他,他才又破涕为笑了。"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她的心由于过度兴奋,像擂鼓般地跳着。她跟着红莲一路小跑着,回到那间女干部的宿舍。

  她像冲刺般地破门而入,箭一样飞进屋里,她目光直直地望着他,愣住了,好像泥塑木雕般地戳在地上。

  李大波走上前,拉住她的手,他的眼里涌上泪,多少岁月是在想她的心境下度过的。这生与死的诀别和重逢,使他俩都万分激动。红薇终于清醒过来,明白这不是梦幻,她一下子扑到李大波的臂挽里,把头枕在他的肩上,抽抽噎噎地哭起来:"真想不到你还活着,我的天啊!……"

  红莲激动的含着泪悄悄地退出门去。她把李大波生还的消息带给了区干部。他们都替红薇高兴。区委书记李九月还亲自到老乡家去给红薇号房,好让他们这对生离死别过的夫妻亲亲热热地团聚。

  这一晚上真热闹。区干部全分了工,有人专管在新号下的那间空屋里打扫房屋,挂起吊帘,点着了新鲜刚打蔫的艾蒿,冒着青烟熏蚊子;有人在院里的凉灶上烧开水、炒花生、爆栗子。收拾停当后,大家伙便围坐在炕头上,喝着梨片水,吃着花生,请李大波谈说他神奇的经历,分析时局。李大波侃侃而谈,听得大伙全着了迷。村里传来了鸡叫,李九月便站起身轰撵着大家说:

  "已经是后半夜了,该散了。该让大波同志歇息了,咱们走吧,红莲,今晚上你就跟女干部们一块宿吧,住在你姐姐那个铺位上。"

  人们散去了,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李大波借着豆油灯的灯光,拉着红薇的双手,仔细端详着她。见她穿一身紫花布的裤褂,腰间扎一根皮带,挂一只三号小手枪,齐耳的短发,风吹日晒黑里透红的面颊,真是一副标准的区干部形象。一种干练、洒脱、健康、富有时代气息的美,洋溢在她全部的身心中。重逢的巨大喜悦,解开了她近年来郁结在双眉间的忧愁,她露出一嘴杏仁似的小白牙,微笑着,用闪着泪光明亮的大眼,凝神地望着他,然后撒娇地用双手吊在他的脖子上。在他的眼里,她依然是河滩上绾着裤腿、光着脚丫儿捞螺蛳的那个山乡娇小的野姑娘!他在狱中、刑场、庄园,那些幽闭而痛苦煎熬的岁月里,那么深深思念的不就是她么?他激动地把她抱到炕上。一下子吹熄了油灯。清澄的月光从吊窗里照射进来,仿佛把屋里罩上了一层银纱。从窗里望出去,碧空澄澈,天街如水,一道明亮的洒着闪烁小星的银河,从他们窗前的天空上横过。在这严酷战争的大时代,经过了死亡后的这种团聚是何等的来之不易和值得珍惜呀!

  他俩有许多话要说,可是不知从哪儿开头儿,还是李大波抓住了两个课题:庄园迫婚和调动工作的事,来龙去脉对她说得仔仔细细。她听着,她理解他;她枕在他的胳臂上,把脸贴在他的胸脯上,她又变成了那个娇惯的孩子,一个劲儿喃喃地说:

  "万顺哥!我相信你,无论你走到哪儿,无论是天涯还是地角,你永远是我的,……你别解释了,我不让你说,……好吧,我跟你调动工作吧,无论你走到哪儿,……啊,我的好哥哥,我真爱你,……有了你,我的生活是多么充实,多么丰富!……"

  "我的爱!快来让我亲亲你,抱住我……"

  这一夜,这对恩爱夫妻相互倾吐心中的衷肠,完全沉缅在他们两个人的爱河里。……

  山乡的月夜,经过了一天的暑热,现在是多么凉爽,微风习习,虫声悠扬,流萤飞舞,好一片良宵美景!假如没有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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