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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启示录

第十四章 特别任务 二

  上海的英、法租界,比受过战争创伤、田园荒芜凄凉的华界,真有天渊之别,它似乎比战前显得还要繁荣。大英帝国的米字旗和法兰西共和国的三色旗,依然傲岸地飘扬在工部局议事厅高高的楼顶旗杆上。阔佬和军阀官僚们,带着家私、眷属,挤满了租界各个角落的空房;大批流落的难民,为避战火和讨饭餬口,也都拥入租界,带着嗷嗷待哺的孩子,睁着惊恐的眼睛,坐在街头小巷,或躺在高楼大厦底下,整个的租界,既显得奇异的繁华,又显得异常的拥挤。

  在圣母院路①的一所花园洋房的别墅里,阳光从百叶窗里折射过来,窗上格子的花纹,投影到大红漆的地板上。这所幽静的院落,是上海的青皮、混混大王、蒋介石在证券交易所当经纪人时的把兄弟杜月笙提供的一处他个人的私宅。楼上向阳的这间屋子里,正住着一位远道而来的秘密客人,这人三十多岁,穿戴考究,短平头、小黑胡,完全是一脉日本派头的打扮。他就是国民政府外交部亚洲司第一科科长董道宁,他受蒋介石的密令,为了和德国大使陶德曼接触,特潜来日本占领下的上海,投奔到南京撤退时就隐居潜伏在这里的一位政界耆老、实则是在敌占区按一个国民政府联络点的老官吏的家里。

  董道宁这是第二次衔着密令来到上海。头一次他先找到他在南京的老相识、著名的特务、"满铁"南京事务所所长西义显取得联系,西劝他与其要经过德国大使中间斡旋,莫如直接亲自到东京面对日本军部和政府。于是由"满铁"特派员伊藤芳男和同盟通讯社上海支局局长松本重治陪同,把他送到东京,直接去见参谋本部第八课课长影佐祯昭大佐。并且正赶上刚调回东京上任参谋本部中国班班长职务的今井武夫也在,他们就进行了一轮关于停战的密谈②。

  ①即今上海瑞金一路。

  ②此次密谈:均在1938年1月-2月间,其后蒋介石又派高宗武几次去香港密谈,时间在4月至7月。此处为了故事的需要,时间上略有出入。

  那一次他依稀记得蒋介石把他召到小办公室,用尖厉的声音,板着铁青的面孔,对他做了这样的指示:"你要向日本方面这样传达:我们决不是绝对反对和平,但不能做到反共以后再谋求和平。只要能够停战,必然进行反共。"就在这一次,董道宁带回来影佐祯昭的两封信——一封给何应钦,一封给张群。他带着信经大连坐着日本海军的舰艇回到了上海。

  那次他也是下榻在圣母院路的这所别墅洋房里。

  现在他聚精会神地在等他的上司——外交部亚洲司的司长高宗武①。他曾留学于日本九州帝国大学,毕业回国后,留在南京各大学里担任客座教授。他向报社投了一篇论述对日外交方针政策的论文,受到南京政府某些权威人士的赏识,于是一跃被擢升为外交部代理亚洲司司长,不久,经过一段过渡时间,就成了正式司长。他知识分子清高的东西不多,政客的钻营本领不少。在从南京撤退汉口的船上,他和周佛海一块溯江而上,谈吐投机,彼此在对日和谈的主张上产生了共鸣。因此他在重庆的官僚中,和周佛海成了莫逆。这个人已几次被派秘密来到香港,和日本方面进行密谈。

  ①高宗武在日本期间,试探出日本有意扶植亲日派汪精卫,于1938年12月18日潜离重庆,19日飞抵河内,29日发表"艳电",投奔日本当了汉奸。

  约摸过了半小时,大门启开了,一辆小汽车开进院来。董道宁慌忙跑下楼,把他的上司高宗武迎到楼里的客厅。蒋介石曾经再三指示,让高宗武只限于在香港搜集日本的情报并设法跟日本的要人在极端保密的情况下接触,万不可泄露一点风声,让中国共产党抓住把柄。但是他却偷着延长了他的旅程,潜来上海。

  高宗武穿着美式的西服、高级呢料大氅,意大利"黄牛"牌的皮鞋上,戴着呢料的护脚盖,一派最时髦的打扮。他已经三次秘密往来于香港与汉口、重次之间,和日本的谈判进行了三轮。但不巧的是,每当日军在中国国土上前进一步,完成一个重大城市的作战计划,日本方面提出的条件,就像赌徒桌上的筹码,必然一次比一次增加,这样,由于中央军溃退得迅速,日本占领城镇的快捷,谈判条件赶不上进军的速度,要价讨价的谈判就总不能合拢,因而高宗武和董道宁就不得不徒劳无益地往返于重庆、香港之间。

  高宗武坐在沙发椅上,喝了一杯毛峰香片茶,就急匆匆地问:

  "你找的那个人可靠吗?"

  "可靠,是阮老先生代为物色的,那没有错,听说此人姓章名幼德,家境富有,是黑龙江省翠峦当地首富,其父是满洲国高级参议,与当今满洲的总理大臣郑孝胥是换帖弟兄。跟日本人的关系,那就更不用过虑了,所以,你尽可以放心。"

  董道宁说。

  "那就好,"高宗武看了看手表,"他几点来?"

  "午后两点。"

  "啊,我真饿了,能马上吃点东西吗?这些天跟着西义显、伊藤芳男光吃那倒霉的日本饭了,胃口都倒了。烧几样上海小菜给我开开斋吧!"

  "好,这儿应有尽有,随时都可以用餐。"

  董道宁挽着高宗武走向客厅旁边的小饭厅,喝法国香槟酒和中国茅台酒去了。

  李大波下了火车,马不停蹄地就直奔他要去的那个秘密联络地点。他穿过哈同路①,慢慢地来到哈同花园——"爱俪园②"的高大拱门前。这时便从巍峨的假山后面走出一个俏丽的女郎,穿着黑色猫皮大衣,揣着手笼,胸前别一朵大红丝绢的石榴花,她见李大波手里拿着一卷"新民报",暗号对上了,便高兴地微笑着迎过来说:

  "表哥,你怎么才来呀?人家等你半天了。"

  "对不起,表妹,让你久等,半路车给误点了。"

  他们的暗语也对上了。

  ①即今铜仁路。

  ②哈同(1874-1931)犹太人,到中国后入英国籍。生于巴格达,早年曾在印度流浪。1873年到香港,在沙逊洋行任职;次年至上海,除供职沙逊洋行外,兼营鸦片、皮毛及外汇投机买卖。1901年开设哈同洋行。曾任上海法租界公董局董事及公共租界工部局董事。凭借帝国主义势力,大规模进行房地产投机,剥削中国人民,获取暴利,并在自建的"爱俪园"(即哈同花园)内设立"仓圣明智大学",进行文化侵略活动。

  他们来到了园里。李大波随着那女郎装做恋爱的情侣,信步走到水榭边一片僻静的松林里,开始了低声谈话。

  "你一定很辛苦了,李大波同志,"俏丽女郎操着吴音软语,细声说道,"我们先在这里坐一坐,然后我把你带去见一位领导,他会告诉你具体任务。你在上海的时候,由我负责跟你联系,我叫朱丽珍。"

  听到这个名字,李大波惊呆了。他用呆定的目光,望着这个江南秀美的姑娘,她那偏分的乌黑浓发,用火剪烫成了水波纹,刚好齐到脖颈,一只伶俐的水钻卡子,在她的额头之上闪闪发光;她那白皙的脸颊上,薄施脂粉,显得十分光润,两只很大的水凌凌的眼睛,蕴藏着一个窈窕淑女所有的端丽和一个党的秘密交通员特有的冷峻和机智。

  "你,……你是朱丽珍?……"李大波诧异地问道,"你可曾在南京金陵修道院呆过?"

  这次该是朱丽珍惊讶了。她那美丽的明眸,突然睁大了。她这段人生的不幸经历,除了组织上了解以外,绝少为一般人知晓,想不到这个来自北方的不相识的同志,于无意间说出了她这段隐私。

  "你,你怎么知道的呀?"停了半晌,她才这样问着。

  "你认识一个叫方红薇、洋名叫李蓓蒂的人吗?"

  朱丽珍更为惊讶了。"认识呀!那一年她不愿意跟着美国传教士回美国,便寄存在金陵修道院了,怎么,你认识她?"

  "是的,她不断地叨念你,想你,说,要不是你丽珍姐想方设法救她逃出了这所修道院,她永世也不会回到她的老家了。"

  这意外的消息使朱丽珍非常惊喜,她急切地问:"我也很惦念她,如今她怎样了?"

  "她现在挺好。她从这里逃回遵化老家后,传教士理查德又追到老家,为了逼着方家放人,还把她父亲方有田抓进县保安队坐了监狱,直到红薇答应重回北平,才把她父亲放回家来。后来,她参加了学运,参加了'一二九'运动,南下宣传团。卢沟桥战事爆发,她就参加了学生救护队,然后随着通州起义部队,到达了晋察冀革命根据地。……"李大波如数家珍似的扼要地讲了一串红薇的故事。

  朱丽珍听着非常高兴,她闪着光辉的大眼,微笑地说:

  "我猜,是你领导她的吧?"

  "是的。她一直跟着我活动。"

  "你完成这次任务回去,还能见到她吗?"

  "当然可以!我们就生活在一起,她是我的妻子了!"

  "哎呀,那可太好了!"朱丽珍乐得拉起李大波的手,跳着双脚,"我祝贺你们!你回去见了她,一定替我问候,我也非常想念她呢……"

  "是的,南京陷落时,日军疯狂地大屠杀,我俩天天念叨你,真担心你会遭难,……"

  "真的,我险些死掉……"她看一看腕上的手表,提醒着说,"哎呀,时间快到了,我的故事也有一串,现在没工夫说了,我们快去接头吧。"

  朱丽珍像恋人那样挽起李大波的胳膊,离开了哈同花园。

  急匆匆地乘上电车,朝接头的地点奔去。

  在上海最繁华的霞飞路①中段,有一处闹中取静的弄堂,那里有一处小院洋房,夏天隐映在一片茂盛的长青藤和火陷似的凌霄花丛中,冬日则被那些缠绕的枯藤柔枝掩影着,终年人来人往,但环境依然是那么寂静。它名义上是海外巨子的一处贸易联络处,但实际上这里就是中共南方局的一处秘密工作点。据说,在中共巨头刘少奇担任白区领导时,和下安源煤矿时,曾两度在这里住过。

  ①即今淮海中路。 

  朱丽珍带领着李大波来到门前。确知后面既没有日本特务又无法国密探跟踪,朱丽珍取出暗锁的钥匙,开了那扇绿色的小门。

  院里是一座花木扶疏的小园,现在虽然是冬季稍许有些枯萎,但那粗大的广玉兰树和高大的夹竹桃树,依然挺拔,树梢飘着深浓的绿色。穿过花园中的碎石子路,便见一座二层殷红色的小楼。

  他们走进去,早有一位年在四十岁左右、身穿长袍的男人,在客厅里等着他俩。那人长脸,蓄着胡子,在毛茸茸一团黑麻似的胡须中,露出了鲜红的嘴唇和雪白的牙齿。他微笑着,向李大波伸出了一只大手。这人就是驻上海地下机关的党代表。

  "我正在惦念着,怎么还不来,该到了呀,我们的小朱是能干的,能完成任务。"他笑着,握起李大波的手。

  "哈,告诉你一件事,原来他不是外人,是我在修道院认识的一个女伴的爱人,我们说起旧话来,差点把正事误了。"朱丽珍天真地莞尔一笑,把脸转过来,对李大波做着介绍:

  "大波同志,这是我们南方局守机关的陆晓辉同志。"陆晓辉说:"李大波同志,饭已经做好了,咱们边吃边谈,怕时间不够了。"

  他们进到一间小屋,屋里摆了一张小八仙桌子,上面摆了两样简单的上海烧小菜,还有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清炖蹄藕片黄豆汤。

  "我的手艺不好,随便吃吃吧。"陆晓辉客气了两句,几个人坐下来吃饭,边吃边进入了正题。"这次任务很特别,必须要一位东北人,只好向北方局求救了,还好,我一下子想起了我在无锡时的老同窗杨承烈,我便给他打了一个长途电话,说:'务必发一包纯东北的木耳来,有客户急需。'啊,果然来了,太好了。"

  李大波饿极了,一边听,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

  "据我们一位日文很好的留日学者说,他掌握了日本的六本密码破译,也掌握了重庆的电报密码,他劫获了不少有关蒋介石和日本双方的密谈电报。一次是亲蒋派在香港居住的萧振瀛和日本的代表和知密谈,再一次是派陈公博跟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和意大利驻华大使齐亚诺①进行谈判。当时陶德曼曾建议日本,认为对中国的讲和,不以蒋介石为对手,而以汪精卫为对手,在政策上是错误的,这如同第一次世界大战,英法和德国议和,不以恺撒为对手,犯了同样的错误。这一次又派了董道宁和高宗武来,必大有新的文章。为了缩小目标,他们是只身出来,既没带随从,也没带秘书,现在他们不仅记录没人,整理材料也没人手,急需临时找一个最可靠的机要文书,你完全符合他们所要求的条件,所以才急如星火地把你调来,今天你的任务就是去充当这个文书,从而掌握全部密谈情况。你的任务清楚了吗?"

  ①他是意大利党魁墨索里尼的女婿。 

  "清楚了。"

  "好,现在你就自报家门,装扮成伪满洲国的国民,这样,他们才会认为不可能泄密,就会信任你了。"

  "好吧,我本来就是东北人,这很容易做到。"

  李大波很快地吃着饭,陆晓辉不时给他往碗里拨菜,看他胃口好吃得很香,便又在大海碗里给李大波夹了一块大蹄。"多吃一点。这是上海的做法,你尝尝。"他看了一下手表,时间还富裕,便说:"大波,你过去没来过南方,特别是在上海这座国际性的大商埠,所以要格外小心。卢沟桥事变前,'军统'在这里的势力很强大,这里叫做'上海特区',有四个情报组,负责搜集情报,还有一个行动组,专门搞暗杀、绑架,人数不少,是由戴笠亲自领导。他们的目标最主要的是打入咱们中共的组织,其次是打入反蒋集团和军阀派系。日本占领上海后,他们潜伏下来,还布置了两架电台,任务并没变,仍然是以监视我们的活动为主,只是增加了一项暗中调查哪个军阀和军队现任长官谁和日本有勾结。所以,我们在防备日本敌特的监视跟踪外,还要提防从背后射来的军统暗箭。这你可以想象的到,我们的工作是何等的难做。好,我说这些话,只是希望你能顺利完成这项工作,而不出半点差错和危险。现在,我把你的安全,都交给小朱了,让她安排你的行动吧!"

  朱丽珍这时也吃完了饭,李大波便跟着她来到刚才的那间小会客室里。她看一看表说:

  "还有一点时间,你是午休呢,还是到大街转转,熟悉熟悉路径?"

  李大波虽然很累,但他还是说:"转一转吧,省得我不认识路。"

  他俩手挽手地走到霞飞路上。街上很热闹,这里集中了上海很多的大商店,在中国人、英法美等国的外国人的人流中,也夹杂着不少挟着大皮包匆忙走过的日本顾问、挎着篮子到菜市场买菜的日本家庭主妇,也还有穿着和服木屐的艺妓。李大波看了这种景象,他觉得和天津没有什么两样。

  朱丽珍看看时间还早,便走进一处街头角落的小花园,他俩坐在向阳的一张木长椅上,冬日的阳光晒着很温馨。园里没有游人。朱丽珍靠紧李大波坐着,李大波说: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故事呢,我真想知道,回去好告诉红薇。她是很惦念你和想念你的。"

  "好,我接着说吧。南京陷落的次日,"朱丽珍低低地说,做出情人喁喁私语的模样,"一群日本兵开着大卡车来到修道院,他们一看我们全是女孩儿,非常高兴,闯进院来就驱赶着我们上卡车,准备装走充当军妓,也就是日本兵说的'慰安妇'。院长张心佛吓成了一摊泥,但他没忘记向那个日军曹长要酬金。那曹长哈哈冷笑一阵说:'金票的没有,三滨的心交'啪啪扇了他好几个大嘴巴子,这时候我们孤女们抵抗着不上车,日军曹长急了,一枪打死了一个年龄最小的女孩儿,然后日军便抢我们这些大班的女生,在机枪的押解下,我们只好上车了。……"

  李大波悲愤地听着,着急地说:"那后来你又怎样逃生的呢?"

  "卡车开到大街上。街上日军在砸商店,在追赶着中国人开枪射击为乐,我真是又害怕又气愤。那时我已随我的舅舅参加了咱的地工。我心想,死也不能落个给日本兽军当'慰安妇',让他们取乐。汽车往兵营开的时候,路上看见不少埋人的大坑,那坑里已有许多被枪杀的死人。我看见押车的日军正在冲盹儿,便冲着姐妹们喊了一句:'宁死不做日军妓女,跳吧,打死就打死!'我们迈过车帮纷纷往下跳,日军慌忙乱开枪,打死了不少我的同伴,我们跳下去就藏在车底下,日军边开车边射击,终于发现了我们几个,我们拼命地跑,结果我的腿上被子弹蹭破了皮,在日军用枪瞄准别的女孩儿时,我不顾一切地跳进一个死人大坑,赶紧把一些死尸拽到我身上压着,才算逃过了这次浩劫。夜里,我爬出了死人坑,逃回我的家。我们家开一间小裁缝铺,我到家一看,铺子被砸了,我的继父和我的母亲,还有我的弟弟,都被枪杀了,直挺挺地躺在血泊中,没人敢收尸。……"

  "那后来你怎么办呢?"李大波叹息了一声,忍不住地催问着。

  "后来,舅舅偷偷地来了,我女扮男装,连夜把我带到南京的乡下去,参加了新四军。我是从那里被派回来城市工作的。唉,"她摇摇头,悲戚地长长叹息了一声,才用低抑的声音说,"那真是太恐怖,太凄惨,太残酷了!至今我仿佛还闻到那腐尸的气味似的。现在,除了一个舅舅以外,我已举目无亲,只有同志们是我的亲人了。"

  李大波紧紧地握住朱丽珍的手,无限同情地说:"丽珍,倘使你在北方,能跟红薇在一起,她一定把你当成亲姐姐,你和红薇,对于我都像小妹妹一样,我会像对待我亲妹妹彩云那样疼爱你们。"

  "好吧,多咎有机会我向上级要求,调到北方去工作,我能和你们夫妇在一起朝夕相处,那该有多么好啊!"

  时光在他俩谈话的时候悄悄溜走。朱丽珍看看手表说:"我们该去了。"便慢慢走出小园,在附近的一个电车站登上电车。

  大约坐了五六站地,朱丽珍挽着李大波的臂腕下了车,然后穿街过巷,来到一所深宅大院门前。在等着开门的时候,朱丽珍小声地说:

  "这里是反蒋的安徽帮帮会首领王亚樵的一个秘密联络点,经李济琛介绍,我们便利用了这个关系,又由于他们和当地的青红帮有联系,由他们推荐,所以还能取得重庆大员们的信任,跟他们接触时,就按刚才陆晓辉说的那么办。"

  黑色的铁门启开了,门楣下站着一个男仆,一见朱丽珍,便说:"张小姐里请,老爷正等着哪!"

  楼里的客厅沙发椅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黑胖子。穿一身短打扮的丝绸棉袄棉裤,戴一顶瓜皮式呢帽,一条粗大的金链子,当郎在胸前。李大波一进门,他欠一欠肥胖的身子,一抱拳说:

  "辛苦辛苦,在下张阿狗,我在这里候你多时了!"李大波也双手抱拳,急忙说道:"抱歉抱歉,小弟章幼德,有劳大哥久等,小弟恐大哥午休,未敢过早打扰。"

  "小弟你有所不知,他们又来电话催问,把我的好觉也给打犹了。上司吩咐,由我带你进见,咱们快走吧!"

  一望而知,张阿狗是属于那种亡命徒式的帮会分子。他穿上黑呢大氅,叫了司机,便走出屋,来到楼前的台阶上。

  一辆日本的三菱汽车,已等在台阶下面。朱丽珍握着李大波的手低声说:"一切多保重吧!"李大波和张阿狗坐进汽车,汽车按了两声喇叭,大门启开了,汽车便开出门去。

  台阶上站着朱丽珍,默默地向李大波挥手。

  两点半钟,汽车准时开进了法租界圣母院路的那所幽静的别墅。喝过酒、酣畅地睡了两小时觉的董道宁和高宗武,便来到了铺着地毯、烧着壁炉、有落地式大挂钟的客厅。他们见李大波脸面清瘦,一副文弱书生的文静仪表,便有几分满意。他俩轮流着象考试新生那样,问了他姓各、籍贯、学历、政历、家庭经济情况、社会关系等等一些问题,李大波都按事先准备好的对答如流,使他俩觉得可靠而更加满意。

  "章先生,我们请你做我们的文书工作,由于人手少,你还要担任记录,你会速记吗?"董道宁问着李大波。

  "会,还可以,我保证有文必录,不会漏掉什么的。"李大波不卑不亢地回答着。

  "不过,在工作期间,你不能随便离开这所房子,这是约法一章;第二,不能和其他外界人接触;第三,任何内容不可泄露,这约法三章,你能保证做到么?"高宗武透过金边眼镜,伸着三个手指头说着。

  "完全可以做到。我是受过专门训练的,这你们可以放心。"

  "那好。"后来他俩又问他一些东北伪满的情况,特别是他的家庭。"令尊大人在满洲国居何要职?"

  "他以著名缙绅人士入阁,给郑孝胥做帮办。"

  "听说共军在那里闹的很凶,是吗?"董道宁单刀直入地问着。

  李大波听到说共军,便冷静地思忖着,他想,这个亚洲司第一科科长指的一定是在东北森林、山地坚持战斗的抗日民主联军,一涉及到这问题,他唯恐露出马脚,便含糊其词地说:

  "是的,他们的人数不少。"

  "日军的力量怎样?"高宗武插话。

  "关东军约一百万,镇守着各地。"

  "你老家黑龙江翠峦怎样?"董道宁追问着。

  "时常有抗日联军出没。"

  "那你的家很不安宁喽?"高宗武又问。

  "是的,不过,我们有成队的护院家丁,还有民团,可以抵挡一阵。再说家严怕土匪胡子绑票,已不在庄园居住,他在东北几个大城市有许多大买卖,他要巡视,经常住在哈尔滨。"

  "你家既然那么有钱,为什么你不子承父业帮助令尊大人做买卖呢?"高宗武好奇地问着。

  "我喜欢从政,因为政治可以影响国家、民生,所以不愿再做像我家严那样的单纯商人。"李大波知道这是在利用聊天审查他的家史、思想,便索性一改他的拘谨态度洒脱地说:

  "你们不是也在从政吗?我喜欢这种政治生涯。"

  董道宁和高宗武他们彼此看看,都哈哈大笑起来。"章先生,我们信任你的话是真实的,"董道宁在沙发茶几下拿出一本"满洲国志指南",抖露着说,"这里边有记载,令尊大人的确是满洲国的肱股重臣呢!"他把那本指南的厚书放回原处,征询着上司高宗武的意见:"怎么样,可以录用他工作了吧?"

  "好吧,我附议,开始工作吧!"

  李大波拿出了纸笔,走到窗下那张大办公桌前坐下,准备记录。听差摆上茶点,便命令他退下,随后客厅的门关严,又上了暗锁。董道宁坐在沙发椅上,而得过肺病、咯血的高宗武,索性把他那瘦弱的身躯,在长沙发椅上放平。这几天他风尘仆仆,来去匆匆,违反了蒋介石的密命,按周佛海的指示潜去一趟东京,直接跟日本军部参谋次长多田骏谈判,既紧张又害怕,总在防备着戴笠的军统特务侦察他的轨外行动而密报蒋介石,所以他真有点身心交瘁,疲劳不堪。他躺在那里,不时喝点法国香槟酒提提神。

  "这份材料是要写给周胖子的,"董道宁说,他指的是周佛海,"所以要如实地说,您看是不是这样?"

  "是的,跟日本的价码总是谈不拢,我怎么给老头子汇报呢?他很着急,恨不得马上停战,他发脾气说,他着急不是为的失地千里,而是只要日本一占领,中共的军队就马上开到那里打游击,发展起来,眼看着中共坐大,是将来的大患,所以他总是想让日本明白这一点,中日双方要干的是共同防共、融共、灭共!"

  董道宁站起身,夹着烟卷,走到屋子中央,望着脸色焦黄的高宗武,用煽动的口吻说:

  "高司长,此次我到东京,住在筑地的小松旅馆,影佐和今井都来看我,并带我参观了日本的许多城市,可以说,自从他们占领了东三省、华北和华中的许多城市,他们真的一下子富了起来。东北的大豆高粱,华北的煤炭、钢材、棉花,华中的大米、丝绸,还有丰富的劳力资源,都源源运往日本本土。据我看,日本现在提出停战议和,绝非战败求和。给我的印象是,日本为了解决事变采取了从来没有过的高风格的道义方针,我以为日本的国力眼下是有充分的余力去彻底解决中日事变的。"

  李大波仔细地听得入了神,他不住地在纸上做着记录。"这不用记,"董道宁摆摆手说,"这不过是我的观点,看法,印象而已。"

  李大波停下笔,专心致志地听。

  "好,你这样记吧,"高宗武眯缝着眼说,"宗武在香港三次与西义显和伊藤芳男接触,转达蒋委员长内定的谈判意图,日本政府起初很重视,但随着日军在中国的进军,特别是'二?二六'以后,强硬派占了上峰,因而我们双方产生了很大分歧:中国方面坚持希望在蒋先生的领导下实现对日和平;而日本方面,越来越表现出欲以其他要人代替蒋先生的明显意图。明确地说,他们主张依靠汪兆铭出马收拾时局,也就是说,日本打算重新培养一个傀儡的中央政权,如同伪满培养溥仪一样。你记录下来了吗?"

  "完全记录下来了,一字没漏。"李大波说,"要我念一遍吗?"

  高宗武摆一摆手。接着说下去:"由于周部长的指示,应直接与日本当局谈判,为了说服日本仍应以蒋先生为对手做一次最后试探,宗武遂与伊藤乘'日本皇后号'轮船离开香港,于横滨上岸。然后来到东京,住在筑地的花蝶饭店。几次与今井武夫及高桥坦大佐谈判,日本的意图顽强地未变,依然是要求蒋先生下野,而且没有改变主意的指望。恰在这时,日军在大鹏湾登陆,全力向广东进军,而防卫广东的广东军军长余汉谋已派人与日军联系。特别值得说明的是,此次连昭和天皇的弟弟顿宫博士(他的公开职务是上海福民医院院长)都亲自出马当联络员,从上海来到香港,与余汉谋的代表进行接触,想用他们的谈判来促使我改变态度,其实,我已不再谈最初的意图,而专心听取日本方面的发言。因此我的谈判只得暂告一段落。究竟今后如何进行,请指示!"高宗武说到这里,突然爆发一阵干咳,他的胸痛病又犯了,咳得流出眼泪,往素白的手绢吐出一口痰,一股血浆立刻就染红了手绢。谈话中断了,董道宁立刻喊仆人把家庭医生请来,给他打针服药。

  送走了医生,董道宁和李大波把高宗武搀扶到楼上给他专门预备的卧室,盖上鸭绒被,让他好好休息、睡觉。因为给他注射了脱敏的镇静剂,他很快就停止了咳嗽,香甜地入睡了。董道宁把门关好,跟李大波踮着脚尖,走下楼,回到客厅里来,继续整理材料。

  "没有他参加更好,"董道宁向天花板指了指,那楼上正是高宗武的卧室,"他犯病,是给吓坏了。"

  "吓坏了?这是怎么回事?"李大波装出懵懂的样子问着。

  "因为你来自满洲国,所以我信任你,这话我也只能跟你说,"董道宁压低了声音,用耳语的声音说着,"高宗武他是受蒋光头委派来谈和平条件的,日本一个劲儿进攻,条件老变,总也谈不拢,他无法回去交差,这是其一;其二是蒋只限于他在香港停留,而他却擅自到了东京,他听一位军统里的朋友对他说,军统香港站已把他去东京的消息密报给老蒋,老蒋把侍从室的陈布雷叫来,问询情况,蒋当时很是生气,拍桌子瞪眼地大骂他:'高宗武真是个混帐东西,是谁让他到日本去的?'他听了这个情况就害怕了。"

  "高司长是为和平谈判去的,难道蒋先生不能谅解他吗?"

  李大波故意这样问着,套他的话。

  "嗐,你真是个书呆子,蒋这个人是冷血动物,他翻脸不认人,手黑眼硬,告诉戴笠一声,马上小命就玩完啦,他还不是怕被暗杀吗?"

  "那他怎么办呢?"

  "我看他是不想回去了,他会以旧病复发,隐居香港,以观动静。"

  "那您有何打算呢?"

  "我吗?"董道宁沉吟下来,他实在没想到这位"满洲国民",会闪电般问出这句话来,他心想,这人虽然初次谋面,但家底可靠,又是满洲的首富,国务大臣的金兰之好,今后也未必不是他依靠的力量。于是他假装口渴,喝了一阵水,思考了一下,才说:"老弟,你我虽是萍水相逢,但一见如故,我跟你说实话吧,自从我去了两趟日本,接触了一些日本的上层人物,我思想上产生了一种新的想法,我以为日本这架战车,是由裕仁天皇驾驭的两套马的马车,一套马是日本军部,一套马是日本内阁。众所周知,日本是一个以武士道立国的军国主义国家,时常为自己的国土狭小、人口众多而欲开拓疆土,所以军部的这套马就往战争上拉,是日本的强硬派;内阁的某些老家伙,总要防范苏俄,在对华战争上持稳健态度,只想先保住满洲,促成华北自治。但依我看,军部一派会战胜,因为天皇也倾向到强硬派这一边了。于是,我对自己的前途也重新做了安排。"

  李大波在听他说话的时候,频频地点头,显得他特别虔诚地在洗耳恭听,董道宁刚一停住讲话,他就问道:

  "目前是关键时刻,您做怎样的选择呢?"

  "我想,既然日本是要战胜的,而他们选择的又不是属于英美派的蒋先生,选中的是他们心照不宣的老朋友、亲日派的汪副总裁,那么我就要跟着他走下去了。往后,咱们就是中、日、满一家了,所以,你在整理材料的时候,务必在日本选择汪兆铭先生另立中央政府这一点上多加渲染。这材料我是准备直接递交周佛海部长的。目的是让他拿给汪兆铭过目,把这个绝密的信息捎给他。"

  "好吧,我尽量按你们交谈的事实整理,如果整理的材料你看后觉得分寸不够,你还可以亲自修改,润色,然后我再重新誊清,我不怕费事。"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听差的开了门。这是两位身穿海狸皮领大衣和藏篮呢子大衣的日本客人。隔着玻璃的落地窗,董道宁急忙从沙发椅里站起身,对李大波说:

  "这是日本的谈判代表西义显和伊藤芳男来了,你回避一下,先把刚才那份材料整理出来吧!"

  李大波拿起那叠纸和毛笔,铅笔,退到客厅旁边给他收拾干净的那间屋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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