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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心锁

第四章 安大姐

  骑兵大队要随全旅继续东进了。

  刘家郢四面八方的交通要道,按照惯例,都由民兵布上了岗哨,只许人进,不放人出,严防部队行动的消息外传。村里,战士们在忙着刷马、加料和整理鞍髻,他们的身旁围着许多老乡,军民叮嘱话别,依依难舍。

  在刘喜家的西边,那座庙宇式的大四合院里——过去的周家祠堂,全村大集会的场所,现在忙得正紧:刘大嫂带着四十多个年轻的妇女,里里外外地收拾着,旅卫生部留下的一位姓宋的军医,指挥着两个战士,也在前前后后地忙着。前殿,那跑烟漏气的三锅大灶,由村里派来的烧火工张家老爷子,小蹦蹦的祖父动手修理,并在已经修好的一口锅里添上了水,灶膛里火舌添着锅底,烟囱口喷出了青烟。

  人们在这里辛勤忙碌,为的是安置三十多个重伤员。这三十多个同志,大多是在双岭子大战中负伤的。现在,部队要东进了,到战略目的地还有十多天行程,沿途要通过敌人的重重封锁线,要一路打着走,重伤员不便随队行动,旅首长决定把他们留在刘家郢,等伤治好了,再来接他们归队。这样,周家祠堂就成了临时休养所。

  在刘家大厅东房里,刘大娘和枝子也在上上下下地忙着。这房子,已经由大嫂和枝子分别收拾过了,可还是不中大娘的心意。老人家检查了一下床铺,觉得褥子太单薄,又叫枝子去抱草;看看摆设,觉得桌子离床太近,又叫枝子挪过些;地已扫过多少遍了,老人家觉得还不够干净,又亲自拿起扫把扫地。大娘忙着,唠叨着,把枝子也闹得出了一头汗。

  哲峰进来了,一见这光景,很不安地说:“大娘,你老人家怎么又在忙?快歇一会儿吧!我们都是在外惯了的,有个地方落脚就不错了。”

  大娘只顾扫地,没听见哲峰的话。她扫了一阵,丢下扫把,对哲峰说:“干革命可不容易呀,走南闯北的,有了身孕,又没个老人照应。我看呐,你就叫她住在这儿别走啦!大娘我别的本事没有,照看人坐月子还行哩!”

  “我真不知怎么感谢你老人家才好!”哲峰感激地说。“不过,她能在这儿住多久,那要看伤员情况,而且要由领导上决定。”他看看大娘的脸色,忙又补充道:“当然罗,要是她能在你老人家照应下生过孩子再走,就更好了。”

  “那你就跟上级说说嘛!伤员先好先回去,她,坐了月子再回部队去嘛。”大娘说着又拿扫把来扫地。

  大娘和哲峰所说的“她”,就是安蓉淑。旅首长决定要她和三十几个伤员一道留在刘家郢,刘大娘家大厅东房就是给蓉淑准备的住处。把蓉淑留下来,除了她是个好医生,重伤员需要她来领导治疗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她有了身孕,前一段长途行军就把她拖了个半垮,刚过路东又遇上双岭大战,战斗结束,就病倒了。旅首长考虑到工作需要,也为了照顾她的身体,就决定把她和几名医生、看护一并留在这里。现在伤员正向刘家郢抬运,蓉淑也已经从旅部出发,小朴早奉方炜之命去接她了。

  刘大娘没见过蓉淑;全刘家郢也只陈家二嫂和张家老爷子、刘杰三人见过她。张家老爷子和陈二嫂是昨天赶一辆牛车去给伤员送棉被,在观音堂见到蓉淑的。张家老爷子因为年岁大了,什么也说不周全,刘杰当时不知道她就是蓉淑,只有这陈二嫂能说会道,一回村便宣传开了:

  “八路军二分所,所长姓安,是个女的,年纪有二十四五光景,待人可仁义啦,一见面就是一阵表扬咱们的话,把我表扬得呀,心里比开水锅还热。这女所长生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正好;那一张蛋儿脸啦,就跟戏台上的武小旦似的。说话是京腔,好听着哩!她腰里扎了根皮带,皮带上装着手枪,走起路来呀,那样子就跟穆桂英一样。这医官人样俊呐,本领可也大哩!她那一双手就是灵丹妙药,再重的伤员,一到她手里,就好了一大半。要叫咱们看呐,有些伤员血糊糊的,气都快断了,怎么也没救了,可一到她手里,不到两袋烟工夫就好啦,又说又笑,你说神不神?”

  陈二嫂是刘家郢出名的快嘴媳妇,全村人谁也说她不赢,老乡们都叫她快嘴二嫂。快嘴二嫂虽然爱说爱道,但待人和善,从不跟别人吵嘴,所以刘家郢的人倒也都很喜欢她。昨天她虽然见到了蓉淑,但不知道她是哲峰的爱人,也不知道她要到刘家郢来住。今天,她从刘大娘家摸着底细之后,宣传得更加起劲了:“哎呀:大婶子,三妹子,昨儿个我说的那个安所长呀,原来就是许大队长的娘子呀!听说,她就要来咱们村住啦,你们可都要去瞧瞧呀!……”

  快嘴二嫂腿勤嘴快,全村串游,逢人便说,经她这么一宣传,老乡们都想很快见到蓉淑,盼得最心急的白然是刘大娘了。

  太阳偏西的时候,蓉淑来了。她骑着小朴的马,小朴和小林,一个胖鼓鼓的小女八路在后面跟着。哲峰来到村西的“点将台”旁等候,蓉淑一见,下得马来,叫了一声:

  “哲峰。”

  “身体怎么样了?”哲峰问。

  “全好了。部队几点钟出发了”

  “还有三个小时就要走了,老方正在布置行军动员,没来接你。”哲峰引着蓉淑慢步向村里走来,“刘家郢是个好村子,群众觉悟高,对部队特别热情,这里一通知说,咱们旅的临时休养所要在这儿住下了,他们就立刻行动起来,打扫房子,准备床铺,搞这搞那,整整忙了一天半宿,还在忙呢!刘大娘为了你来,更是忙得废寝忘食,真叫我没办法!”

  “我听小朴说了。”蓉淑不安地说:“干嘛要这样麻烦?再说,把我特别安排也不妥当呀!”

  哲蜂笑着解释道:“乡亲们订下了很多‘规矩’,你不依他们不行啊!旅政治部范科长也来过,还向区委书记老洪提了意见,可老洪一口推到群众身上,说刘家郢的人有个怪脾气,你越说他们工作好,他们就越觉得差,就越要做得更好。弄得我们没话说了,只好随他们收拾去。”

  哲峰和蓉淑讲讲说说地进了村。已经得到消息的老乡们,早都跑出屋来,一瞅蓉淑,她身穿军装,腰束皮带,脚穿草鞋,英姿飒爽,生气勃勃,怪不得快嘴二嫂那么夸奖!只是有一点大家不同意,安所长朴朴实实,跟庄户人家没什么不同,不象陈二嫂讲的那样,处处都象个武小旦。

  蓉淑一路走一路跟老乡们热情地打招呼,老乡们都以尊敬的笑容来回答蓉淑,也有向她问好的。

  到了刘家门口,哲峰对蓉淑说:

  “到了,这就是刘大娘的家。”

  哲峰和蓉淑刚迈上台阶,忽然呼的一下从大门里窜出个小八路来,原来是刘杰。

  刘杰一见蓉淑就怔住了,略一思索,很快就明白过来,急忙举手敬了个不太象的军礼,腼腆地叫了一声:“安所长。”

  “哦!”蓉淑仔细地看了看刘杰,笑笑说:“你不是那个小冒失鬼么?怎么?参军啦!”

  哲峰赶紧介绍道:“他是大娘的小儿子刘杰,奶名叫小虎子,今天才参军,在通讯班里。”

  “好啊,小同志。”蓉淑伸手去握刘杰,刘杰睑红到了脖儿根,胡乱地和蓉淑握了一下,转身就往院里跑:

  “娘!嫂子!安所长来啦!”

  “在哪啦?在哪啦?”刘大娘带着大嫂、枝子迎出了花边圆门。

  “这位就是刘大娘,这是大嫂杨华同志,刘家郢的妇救会主任,这是枝子。这是蓉淑。”哲峰为她们一一介绍。

  “哎呀!”大娘欢天喜地的说:“大娘盼你盼了一天半宿啦,可盼到啦!”

  “大娘,你盼我来可就盼来麻烦了。”蓉淑笑道。

  “瞧你说的!庄户人不盼你们,指靠什么呀?”大娘拉着蓉淑的胳臂说,“干革命可不容易呀,走南闯北的,累着个身子,又没个老人照应。安所长,你就住在这儿别走了,大娘我别的本事没有,照看人坐月子还行哩。我大儿媳妇也有了喜,赶今年冬月里生,跟你的产期差不多。今年呐,咱们家要是一下有两个小娃娃哭闹着,你说那该有多好!”

  大娘心里一乐,话就特别多。蓉淑被她说得微红着脸,含笑否认道:

  “大娘,别听他们瞎扯,没有的事儿。”

  “瞧你!”大娘以老人口吻说,“你瞒得了别人,还能瞒得了大娘我呀?”

  大家欢欢喜喜地把蓉淑引进了大厅东房。蓉淑一看房里收拾得那么好,就不安地向大娘表示感谢,大娘劝慰她安心休养,把这儿当作自己的家,不要见外。闲谈几句,大娘婆媳三人就辞退出来。当她们从房外窗下经过时,听到哲峰和蓉淑正在愉快地谈说着。他俩说些什么,大娘她们全然听不懂,因为哲峰和蓉淑说的是朝鲜话。

  当天的黄昏。几片薄云浮游在蓝湛湛的天空,温和的春风轻软地吹拂着大地。在暮色苍茫里,刘家郢一带地方,一条条灰白色的大路上,渐次出现了一队队八路军,在悄然开拔,向东行进。

  骑兵大队也出发了,老乡们被方炜拦着没让远送,只有几个村干部、刘家婆媳和蓉淑,一直送到村东的十字路口。部队已经走了,哲峰和方炜还站在十字路口,同送行的人话别,小朴和刘杰每人牵着两匹马,候在一旁。

  刘杰是带着马参军的,他这时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样的滋味,只是看着暮色中的村庄出神,别人说的话,他似乎全没听见。

  “部队走了,你们可要警惕呀!”方炜对蓉淑说,“刘家郢地区虽好,但毕竟是块小根据地,三面受敌,情况随时都可能恶化,对这应当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放心吧,老当家的。”蓉淑简捷地说,“只要依靠党,依靠群众,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

  哲峰也宽慰蓉淑道:“下个月,新四军赵云支队可能到这一带活动,他们来了,形势会好一些。”

  蓉淑道:“你们放心吧,只要我们在思想上和组织上都有所准备,就是没有主力来,我们也能应付各种情况。”

  “这个,我完全相信你。”方炜说,“只要你们和群众拧成一体,就有办法应付任何情况。”说到这里,他霎霎眼,嘘了口气,“你自己可要注意身体啊,作为一个战友和革命大哥的我来说,这一点对你是不放心的。”

  “好,我尽可能完成这方面的任务吧!”蓉淑调皮地笑了。

  “不!”方炜严肃起来,“你应当对你身上的另一条生命负责,蓉淑同志。”

  蓉淑低头不语,默默地瞥了哲峰一眼。

  哲峰正在跟大娘说话:“大娘,我们走了。小虎子的事,你老人家尽管放心好了,我们会象对亲兄弟一样照顾他,他也会很快地成长起来的。”

  刘大娘笑望着哲峰、方炜,又看看刘杰,说:“我咋会不放心?小虎子跟你们去了,不跟在家一样么?大队长,请上马吧。”

  哲峰、方炜一齐跨上了马,向大家挥挥手,说声“再见!”突突地向东驰去。

  小朴和刘杰也上了马,也说了声“再见!”紧随许、方之后驰走了。

  送行的人回到村里,见谷场上有很多老乡,都在谈论骑兵大队和哲峰的杀敌故事。鲍三豆子提着枪,检查警戒、封锁消息去了,别的村干部也各忙各的工作去了,老乡们谈论一阵,也渐渐走散了。许多年轻妇女都向刘大娘家跑,她们想去看看安所长。

  她们来到刘家,蓉淑不在,她到周家祠堂照料伤员去了。这些姑娘媳妇们就在刘家大厅里等着,勤快的就帮大娘干杂活,没事的就说笑,把大厅里嘈得十分热闹。

  不多久,蓉淑回来了。姑娘媳妇们一见到她,就立刻静了下来,尊敬地迎接着她。蓉淑一看来了这么多人,也很高兴,就招呼道:“来,都请到房里来坐。”说着,就带头走进了东房。

  姑娘媳妇们都不好意思进去,在房门外你推我让的,谁也不带头跨进房门。大娘生气了:

  “你们不是来看安所长的么?都挤在这儿不进不出的,象个啥?”

  大娘这么一说,姑娘媳妇们就一涌而进,把东房里挤得满满的。进房以后,她们还有些不大自然,谁也不先开口说话。

  蓉淑热情招呼道:“大家随便坐吧,别拘束。头回生,二回熟,往后咱们还要做邻居呢!”

  姑娘们发出一阵轻轻的笑声,拘扭的空气开始松动。

  “这边坐,陈家嫂子。”蓉淑看到了快嘴二嫂,就热情地伸手去拉她,“咱们是老熟人啦。”

  平常能说会道的快嘴二嫂,也拘束起来了。她向同伴们扭捏地一笑,顺手拉住了金凤,一同坐上床沿。

  “这位姑娘贵姓啊?”蓉淑问金凤。

  快嘴二嫂代答道:“她叫汪金凤,咱们村妇救会的小组长,是村长汪五叔的闺女。”

  “哦,干部同志啦。”蓉淑握了一下金凤的手,“怎么样,工作好么?爱人在哪工作呀?”

  金凤脸红了,姑娘媳妇们都笑了起来,有的还和金凤打趣。

  蓉淑弄明白了金凤还没有对象以后,自己也笑了:“我不了解情况乱发言,该受批评。不过,这话也就是说早了一点,也没大错处,迟早总会有的,对吧?姑娘们。”

  房子里又是一片笑声。情绪一活跃,说话的人就多了,笑声就越来越高。

  刘大娘心里很乐。眼前这些年轻人的活跃情绪,也把老人家感染上了,她禁不住问蓉淑道:

  “安所长,你跟大队长是自由的,还是老人给订的亲呀?”

  蓉淑笑答道:“也算自由,也算老人订的亲。我们那里跟这儿不一样。”

  “怎能不一样呀?”大娘十分诧异,“在早兴老人作主,这会儿兴自由,谁还能脱了这个规矩?”

  蓉淑笑而不答。大娘更加疑惑了,这老人家是个爱刨根问底的人,她又问道:

  “安所长,你家是哪里呀?是不是咱们根据地?”

  蓉淑说:“大娘,我的家可远着哪!”

  “远?还能远出了中国!”大娘有些不高兴了,“你是哪一省,哪一县呀?”

  蓉淑笑道:“大娘,我的家真远得出了中国啦。”

  “瞧瞧!”大娘笑了,“安所长还挺会说笑话哩。”

  “不,大娘,”蓉淑收敛笑容,“我的家真是远得出了中国,不是跟你老人家说笑话的。”

  “什么?”

  “我是朝鲜人。”

  “啊!朝鲜人?”

  “怎么一点也看不出啊!”……

  满屋子人都惊异地望着蓉淑,一片肃静。

  大嫂送茶来,一看大家都惊喜地只管瞧着蓉淑不说话,觉得很奇怪。枝子挤到她身边,好像怕惊动了什么似的,悄声地说:“嫂子,安所长是朝鲜人!”

  大嫂一听,也惊奇地怔住了。怔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朝鲜人参加中国革命,那——”她又想了想,“那是国际主义的啦!”

  大娘激动得半天没说出话,这时才声音颤抖地说:“你看,闹了半天,咱们还不知道安所长是朝鲜人!”

  蓉淑道:“大娘,咱们这支部队里,朝鲜人可多着呢,老柳和小朴他们都是朝鲜人呢!”

  “噢!那,那许大队长呢?”大娘越发惊奇地问。

  蓉淑笑道:“他也是。”

  “你看,你看,”大娘激动得流下了泪,“我活了大半辈子啦,光听说外国人欺压咱们中国人,没想到你们朝鲜人还帮助咱们中国打鬼子!”

  “大娘,”蓉淑说,“外国人参加中国抗战也不只是我们朝鲜人哪,有个白求恩大夫,五十多岁了,四年前,他带了一个由加拿大和美国人组成的医疗队,到中国解放区来参加抗战,前年因医治伤员中毒,不幸牺牲。毛主席还写过一篇文章,叫《纪念白求恩》。”

  “哦!毛主席还写文章纪念他?”大娘吃惊地问。

  蓉淑点点头,说:“毛主席在那篇文章里号召我们,要和一切资本主义国家的无产阶级,都联合起来打帝国主义,解放世界的民族和人民。朝鲜跟中国是山水相连的兄弟邻邦。日本鬼子也在朝鲜屠杀我们的同胞,烧我们的房子,我们在这里抗战,也就是为了解放我们的祖国。天下穷人是一家,咱们联合起来一起干,就能更快地消灭鬼子,打倒帝国主义,解放我们两国的民族和人民。”

  “是哩,是哩。”满屋里的人听了蓉淑的国际主义的宣传,都出了神。大娘抹了抹激动的泪水,又问道:

  “安所长,朝鲜到咱这儿有多远呐?你家爹妈都在呀?你跟大队长是外国人,又怎么当上八路军的?……”

  大娘一问没个完。蓉淑一直静静地听着,直到大娘想不起还要问什么了,她才说:“大娘啊,你问我的这些事,说起来话可就长了。你老人家等我先把工作安排好,住下来,有了空,再慢慢跟你聊。”

  大娘望着蓉淑亲切和蔼的面孔,心里非常激动。按她的脾性,像这样的事,一时一刻也不愿再等,非得马上弄个一清二楚不可的,这一回,大娘多了一番心思,她想到蓉淑生来乍到,坐还没坐下,站还没站稳,什么都没安顿好,又当着这么多的生人,怎么好让她谈自个的身世?大娘看着蓉淑,心里实在疼得慌。她不但没有坚持要蓉淑回答她的问题,还对那些仍用期待和好奇的眼光望着蓉淑的姑娘媳妇们解释说:

  “你们不见安所长走得乏乏的?往后日子多着呢,急什么,让安所长先歇着,以后再聊!”

  “大娘说得对!”

  “大娘说得对!”

  满屋的人都赞同大娘的意见。

  又闲聊了几句,蓉淑站起身来:“大家再坐一会儿,我去看看伤员同志。”

  大嫂也站了起来,对姑娘媳妇们说:“时候不早了,大家忙了一天,都回家休息吧。我陪安所长去看伤员同志。”

  “走,咱们也跟安所长一块去。”金凤一声咋呼,姑娘媳妇们都忽啦站了起来,拥着蓉淑出了东房。

  大娘刚要拉枝子回房,枝子忽然仰起脸来说:

  “大表姑,我也跟安所长去看看防员同志:”

  没等大娘回答,枝子把小辫一甩,就追上去了。

  蓉淑看完了伤员,回到刘家,夜已经很深了。她奔忙了一天,身子感到很疲劳,一进东房就上床休息了。谁知躺了好大一阵,怎么也睡不着,刚才同她一起去看伤员的那些姑娘媳妇们一张张热情纯朴的面孔,老在眼前浮动。她来到刘家郢还不到半天,可是这里的群众,尤其是刘大娘,对她的关怀,体贴,就象到了自己的家一样温暖。想起刘大娘,蓉淑又记起了她的那些提问,想着想着,许多往事,不禁又在脑海里翻腾起来。

  一九二五年深秋的一个午夜,在朝鲜东海岸的一座滨海城市里。路灯闪着微弱的光,照着昏暗的街道。街上,看不到老百姓,只有日寇的巡逻兵,都象恶鬼似的窜来窜去。车站上偶而有日寇军车嚎叫着驰过,海港里鬼子军舰不时鸣笛长号。城市在阴森恐怖的气氛中沉寂着。

  在一条小街上,有一家低矮的住宅,门和窗都用棉被堵得严严的,屋里亮着灯,有十几个人坐在一起开会。主持会议的是个三十上下知识分子模样的人,他就是这家的主人,小学教员安靖海。

  “咱们光靠组织海员罢工,组织群众游行,散发抗日传单还不够。”安靖海压低着声音对大家说,“咱们应当以血还血,用流血的反抗,来回答倭寇的血腥镇压。”

  “说得对!”一个身躯高大的中年人答了话。他是安靖海的姐夫,汉医师许义纯。“我主张爆炸日寇军车,一次要能炸死一百个倭兵,也算给咱们祖国报了点仇,出了点气。诸君都是爱国志士,只要人人奋勇,何敌不摧?”

  在这家小屋的外面,有个三十上下的妇女带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紧张地守在门口警戒望风。这妇女是安靖海的妻子,那小女孩就是年幼时的安蓉淑。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日寇警车的尖叫,叫声愈来愈近,一会工夫,十几辆鬼子警车从街上飞驰而来。荷枪实弹的鬼子兵,还有宪兵和特务,如临大敌似的布满了大街小巷,到处搜查,街上不时传出凄厉的尖叫。

  蓉淑母亲一看不好,霍地站起身来,一伸手,推翻了窗台上的一个土罐,“当哪”一声,吓得蓉淑大哭起来。

  蓉淑母亲故意放大嗓门骂道:

  “外面有狼!还不快回屋里去!‘’

  安靖海听到了蓉淑母亲的警号,立即指挥大家:“快离开这儿!从我家后门跑出去。”

  话音刚落,十几个鬼子宪兵象猎狗似的已向安家扑来,情况非常危急。蓉淑母亲急得出了一头汗,她急中生智,拔腿就朝另一条小巷里跑,边跑边叫:

  “靖海,快跑!宪兵来抓你啦!”

  鬼子宪兵以为安靖海在别的地方,以为蓉淑母亲是跑去报信的,就一齐向她追去。

  “阿妈!阿妈!”年幼的蓉淑不理解母亲的机警行动,跟在后面跑着叫着。

  “他妈的,滚开!”追在最前面的一个特务狠命一脚,把蓉淑踢倒在路边。

  蓉淑满脸是血,她忍痛爬起来,又追上去哭叫:

  “阿妈!阿妈!”

  蓉淑母亲跑到海边,再没地方跑了。十几个鬼子拦住了她,枪口对着她的胸口,象疯狗似的咆哮:

  “你丈夫在哪里?”

  蓉淑母亲眼睛里吐射着仇恨的怒火,厉声答道:“我的丈夫早跑了!他正要找你们这些魔鬼为祖国同胞报仇呢!”

  叭!叭!鬼子发觉上了当,就向蓉淑母亲开了枪。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蓉淑母亲高喊着口号,纵身一跃,投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

  鬼子朝海里又打了一阵枪,嚎叫着离开海边,又向城里搜去。

  “阿妈!”蓉淑赶到了海边,望着浪涛滚滚的大海放声大哭。忽然,蓉淑的肩膀被人抓住了,她回头一看,是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原来是表哥许哲峰。

  “快走!”许哲峰拉住蓉淑说。

  “阿妈!”蓉淑哭着向海边挣。

  “快跑:”哲峰使劲拖起蓉淑,向城市的一角跑去。

  哲峰带着蓉淑在一家亲戚家里,找到了母亲——蓉淑的姑妈,和父亲许义纯。在那里,蓉淑又得知一个沉痛的消息:她的父亲安靖海,在转移开会地点途中,又遇上了另一批宪兵,他为了掩护别人脱险,就挺身而出同敌人拚打,在同鬼子的搏斗中壮烈地牺牲了。

  蓉淑悲愤交集,姑妈对她百般劝慰,她什么也听不进,只是喊着要杀倭寇,给阿爸阿妈报仇。当她安静下来之后,听姑夫自言自语地说:

  “不行!象这样各干各的救不了祖国,走,寻找救国真理去。”

  鬼子还在嚎叫着,警车还在奔跑着,特务带着警犬还在到处搜着,枪声也在零乱地响着。许义纯夫妇带着十一岁的哲峰和九岁的蓉淑,摸出城市,钻进大山,逃出了虎口。

  五年后,在中国东北的沈阳。国民党政府机关的楼顶上插着青天白日旗,但是日本兵却在耀武扬成地满街乱闯,好象这里已经是他们的“王道乐土”。在一条僻静的小街上,有一家门旁挂了一块长牌,上书“朝鲜汉医师许义纯诊疗所”十一个大字。一天傍晚,一个铁路工人模样的壮汉,来到诊疗所门前,他警惕地向后面看了看,这才伸手叩门。

  门开了,一个身材魁梧的人伸手把那铁路工人拉进屋去,很快就关上了门。他就是汉医师许义纯。

  “老马同志,你这么晚来,有什么急事么?”许义纯轻声地问。

  “里屋去谈。”叫老马的铁路工人说。

  里屋,蓉淑的姑妈正在教哲峰和蓉淑读医书,老马来了,她们都起身相迎。

  “大嫂,你真勤勉呐,每天都在教孩子读书。”老马说。

  “哎!”蓉淑姑妈叹息一声,说,“我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又是体弱多病,我们的国仇家恨,都寄托在孩子们的身上啦。”

  “是啊!”老马同感地说,“下一代就是我们的希望啊!不过,光教他们读书学医还不够,还得教他们一点政治。”

  蓉淑姑妈道:“是啊,我跟义纯一时一刻都没有忘记教育孩子长大后,立志救国,报仇雪恨哪!”

  “别聊这些啦,”许义纯说,“老马有要紧的事谈,你们到外屋去。”

  蓉淑姑妈领着哲峰和蓉淑走开后,老马对许义纯道:“我的话很简单,说完了就走。现在关里新军阀还在混战,东北军大部分开到华北去了,日本鬼子一个劲往东北增兵。上级佑计,要不了多久,东北形势还要进一步恶化。你赶快把诊疗所招牌拿掉,到朝鲜侨民中找两个可靠的落脚点,到必要时可转移。”老马说罢就要走。

  “等一等,”许义纯用手指了指,“走后门,当心有尾巴跟你。”

  “好的。”老马轻轻地应了一句,就从后门出去了。

  这是一九三O年夏天的事,许义纯一家人流落到沈阳已经四个年头了。这时候,他已由一个爱国主义者成为一个共产主义者。他的诊疗所就是党的一个地下联络站,老马是他的领导人。

  就在这一年的中秋之夜,蓉淑的姑妈病故了。临终前,她以慈爱的眼光深情地望着哲峰和蓉淑,说:“孩子,永远不要忘记祖国,不要忘记仇恨,不要,不要辜负上一辈人的嘱托,一定要把我们的祖国从倭寇的统治下解放出来。”

  “义纯!”蓉淑姑妈对丈夫说:“好好教育孩子,你,你也要保,保重啊!……”

  最后,蓉淑姑妈看着哲峰和蓉淑在她面前拜了几拜,安排了两个孩子的终身,慢慢闭上眼睛,与世长逝了。

  “九一八”事变爆发了。由于国民党反动派的不抵抗主义,使东北三省在很短的时间内被日寇全部侵占。

  “上级决定,叫我拉起一支义勇队上山打游击。”有一天,老马对许义纯说,“你考虑一下,把你留在城里继续搞地下工作,有没有困难?”

  “没问题。”许义纯说,“我会想办法完成党交给我的任务的。不过,我这两个孩子,最好你能把他们带走。”

  “行。我一定象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哲峰和蓉淑。”

  就这样,老马带着哲峰和蓉淑,拉起一支红色义勇队进山了。

  转眼到了一九三六年,哲峰和蓉淑都在战斗中长大成人了。不过,这时他俩已经到了陕北,又穿上了红军的服装。他们是一九三五年跟老马一起化装进关的。西安事变不久,哲峰和蓉淑又得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许义纯在沈阳被捕,坚贞不屈地牺牲了。……

  蓉淑回想起这些惨痛的往事,心里不由涌上一阵又一阵的难过。她想到为革命牺牲的父母、姑夫和姑妈,想到在日寇蹂蹦下的祖国,想到处在水深火热中的几千万朝鲜同胞,悲痛、愤怒、仇恨,一齐向她袭来,搅得她一整夜都没睡好觉。

  部队一开走,欢腾了几天的刘家郢,就显得格外清静。骑兵大队虽然走了,但村里还留着安所长和三十几个伤员,加上双岭战斗又打了个大胜仗,鬼子伪军都败回了据点,这一夜,刘家郢的人们,心里觉得很踏实,都睡得很香。谁知,一个新的危险又向他们袭来。

  第二天,太阳刚露头,一阵嗡嗡的响声,刘家郢上空突然出现两架红头小飞机。功夫不大,一架黑不溜秋的大飞机也嚎叫着来了。三架敌机汇齐后,便在刘家郢一带地区的上空盘旋,圈子越盘越小,高度越降越低,轰鸣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这时,蓉淑正在刘大娘家吃早饭,听到飞机声,略一凝神,说了声“不好!”搁下碗筷就往外跑。跑到大门口,只见谷场上男男女女,有的牵着牲口,有的挑着担子,有的抱着孩子,挤挤撞撞地在乱跑。蓉淑急得大喊:

  “快隐蔽!乡亲们!赶快隐蔽!”

  刘喜和大嫂也跟着跑出来了。蓉淑急对刘喜说:“看样子,敌机要轰炸,赶快组织老乡们隐蔽,这样乱跑太危险。”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阵刺耳的啸声,三架敌机,一架跟着一架俯冲下来。领头的一架红头小飞机下冲到了蓉淑他们的头顶,哗……两长串机枪子弹,扫中了刘家的大门楼,打得火星直冒,瓦片横飞。第二架又冲了下来,哗……又是两长串机枪子弹,扫在谷场上,打起了一阵烟火。两架小飞机冲过去了,那架大飞机又冲了下来,发出一阵刺耳可怕的响声,黑溜溜的一串炸弹从空中坠落下来。

  老乡们吓坏了,仓皇地狂奔急跑。蓉淑冲上去大喊:

  “卧倒!卧倒!”

  “趴下!快趴下!”刘喜也挥臂大呼。

  轰!轰!轰!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村里升起了几大团烟柱。刘家郢乱了,满村都是窜跑的人群,孩子们的哭叫,妇女们的呼号,炸惊的小家畜,挣断了缰的牲口……,挤挤撞撞,一团大乱。

  蓉淑一看老乡们这样乱,就对刘喜道:“刘喜同志,赶快组织老乡隐蔽到树林里去!”

  正喊着,敌机又接连地猛冲下来,哗……哗……一阵阵机枪扫射,跟着又是轰轰的爆炸声。蓦地,蓉淑一个跟斗被震倒了。

  “安所长!安所长!”大嫂冒着烟雾冲上去。

  蓉淑跌得眼里直冒金星,额角上也被石子擦破了皮。她听到叫喊,一睁眼,只见前面一片火红,坏啦!周家祠堂中弹了!蓉淑猛地跳起,一抹脸上的血和土,就飞也似的向前奔去。

  刘喜紧张得满头大汗。他冲进纷乱的人群,大喊道:

  “乡亲们别乱!都到树林里去:各救会的干部们赶快组织大家隐蔽!民兵同志跟我来,抢救伤员!”

  “抢救伤员呐!抢救伤员呐!”鲍三豆子领着十来个民兵,紧跟着刘喜向周家祠堂飞跑。

  周家祠堂的后殿给炸塌了半截,院里浓烟弥漫,火舌飞舞,四五个医勤人员在冲进冲出抢救伤员。蓉淑跑进了祠堂大院,小林正背着一个伤员冲出来。

  蓉淑急问:“伤员都抢救出来没有?”

  “还,还有!”小林紧张得嘴巴打结。

  蓉淑疾风般的窜了进去,她刚冲进西偏殿,后正殿大火突发,把东西两偏殿也带着燃烧起来,烧焦了的木头、瓦片,劈哩啪啦往下直掉,整个大院被浓烟吞没了。

  村干部和民兵们都赶来了,他们刚冲到殿门口,就被一股烈火推得退在院子里,大口大口地喘气。

  烈火中,蓉淑背着一个伤员跑出来,一见刘喜他们,发令似的喊道:“村干部都出去!快去安排老乡们隐蔽!伤员由我们负责,快出去!”她把那伤员往地上一放,一转身,又钻进了大火中去。

  村干部和民兵们都被蓉淑的行动惊呆了。刘喜喊一声:“上!”紧随蓉淑窜进西偏殿。鲍三豆子、小蹦蹦、大嫂和民兵也都冒着浓烟烈火冲进各殿,抢救伤员。

  祠堂大院里,烟雾腾腾,火光冲天,人们在大火里跑进跑出,呼喝喊叫,紧张万分。

  这时候的蓉淑,与空袭前那副文雅神态完全不同了,两眼灼灼逼人,脸绷得铁板似的紧,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非常果敢有力。

  “还有没有啦?”蓉淑大声问刚从烈火中背着伤员冲出来的小林和宋军医。

  “西偏殿没有啦!”宋军医呼吃呼吃地喘着气回答。

  小林神色紧张地叫道:“东偏殿还有一个!”

  “啊!”蓉淑双眉上挑,使劲紧了一下皮带,一矮身,又窜进了熊熊大火的东偏殿。

  “来!东偏殿还有一个伤员!”大嫂喊着也冲了进去。

  东偏殿烈火腾腾,烟雾弥漫,那伤员身上着了火,正在地上打滚。蓉淑正要扑上去拉他,刘喜从她身后猛地窜了上来,背起伤员就跑。蓉淑一转身,与大嫂撞了个满怀,她一把拉住大嫂,急叫一声:“快跑!”刚冲出去,就听哗啦一声,偏殿大梁断了,房顶全塌了下来,火烧得更旺了。

  伤员全抢救出来了,药品和医疗器材也大部抢出来了。蓉淑和刘喜他们,脸上都挂着火燎的痕迹,身上沾满了灰土。在蓉淑和刘喜的指挥下,伤员和群众都有组织地隐蔽到了树林里。

  敌机还在猖狂地扫射、轰炸,人们的耳朵里一直是隆隆隆和轰轰轰的响声。

  树林里忽然中了一弹,轰隆一声爆炸,隐蔽在树林里的老乡们沉不住气,都惊慌得乱跑起来,有些人竟奔出树林,向光秃秃的谷场跑去。

  蓉淑急得直跺脚,喊道:

  “乡亲们!别这么乱跑,危险!赶快回林子来隐蔽!”

  刘喜也跳脚大喊:

  “村干部和民兵同志赶快维持秩序,别让乡亲们乱跑!”

  这一乱已被那两架飞得很低的红头小飞机寻着了目标,猛冲下来,哗……一阵扫射,一个大娘被打中了,倒在地上呻吟。哇的一声,又一个小孩被打倒了,躺在谷场上哭叫。

  蓉淑急得眼里冒出了火,她瞅准机会,窜出树林,跑进谷场,抱起那受伤的孩子,又拉起那受仿的大娘。刚要往回跑,那架大飞机突然嗥叫着猛冲下来,蓉淑急忙按倒大娘和小孩,自己就一下扑在她们的身上。

  “安所长!安所长!”刘大嫂惊呼着,不顾一切地冲进谷场,猛扑在蓉淑的身上。这时,只听“轰轰”一声巨响,一颗炸弹落在谷场上爆炸开来,泥土、石子哗哗地四向喷射,落了大嫂、蓉淑一身。

  “安所长!”刘喜和鲍三豆子也都喊着冲了上去,抱着小孩,背起大娘,奔回了树林。

  谷场上的人也被汪老五和民兵们赶回来了。蓉淑急对刘喜说:“组织民兵戒严。谁也不许乱跑,一个人乱跑就会连累大伙!”

  刘喜立即派出了三十多个民兵,在树林的周围布上了岗哨。群众终于安定下来了。鲍三豆子提着枪,脸红脖粗地来回咋呼道:

  “谁再乱跑,我就崩了谁!”

  敌机寻不着目标,就低空侦察,机身几乎贴到树梢,强大的气浪冲击着树枝,发出刺耳钻心的啸声。蓉淑站在树林边,仰望着猖狂的敌机,嘴唇咬得发青。

  吱―两架小飞机又冲了下来,哗……,扫来一阵机枪子弹,在蓉淑身旁溅起了大片泥土。她猛地跳到一个民兵跟前,拿过他的枪,喊道:

  “民兵同志们!对空射击!”

  哗啦一下,民兵们都推上了子弹。

  吱―红头小飞机又冲下来了。

  蓉淑大喊:“射击!”

  哗……,几十支步枪对那俯冲而来的小飞机打出了一排子弹。那小飞机突地仰头爬高,向上直飞,不再俯冲扫射了。

  “龟孙子!你也怕枪子儿呀!”鲍三豆子骂着,又和民兵们对另一架小飞机打出了一排子弹。

  三架敌机都飞高了,在高空兜了个大圈,就掉头向西北飞去。工夫不大,李圩子那边又响起了轰轰的爆炸声。

  空袭结束了,老乡们都冲出了树林,向几处着火的地方奔去:

  “救火呀!快救火呀!”

  喊声四起,孩子们大声嚎哭着,妇女们呜呜咽咽地抽泣,老人们长声叹息,刘家郢闹得天翻地覆。这是刘家郢有史以来第一次遭遇空袭。

  区教导员洪波,带着个通讯员心急火燎地向刘家郢跑来。老远,就听到一片嘈嚷声。进了村,一看,火已经扑灭了,受难的老乡们都在没燃尽的火堆里扒东西,一面扒,一面哭骂鬼子。老洪安慰他们,自己的心里也很难受。他自一九三九年秋天转到地方上做群众工作以后,刘家郢一直是他的基点。他对刘家郢,对刘家郢的群众,有着特别深厚的感情,现在,这儿又留着几十个部队伤员,突然遭到空袭,他的心情非常沉重。

  老洪一路走,不时停下来安慰人们几句,再走。他穿过谷场,经过炸毁了的周家祠堂,来到刘家大门。还没进屋,他就高声喊叫:

  “安所长!安所长:”

  没有回答。老洪又冲上大厅,叫了一声;

  “大娘!”

  还是没有回答。老洪急忙退了出来,刚出大门,顶头遇见一个提着水桶,低头走来的小姑娘。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臂;“枝子!没伤着?”

  枝子声音沙哑地叫了一声:“教导员!”

  “安所长和家里人都好?”老洪问。

  “嗯。”枝子回答。

  “安所长在哪?”

  “抢救伤员去了。村里伤了好多人呢!”

  “别难过,枝子。伤员同志们呢?”

  “都抢救出来了,全在树林里躺着呢。”

  “这就好了,这就好了。”老洪心里的几块石头都落地了,“枝子,待会再来看你。我去找安所长。”

  老洪别了枝子,走不多远,碰见了村长,就问:

  “怎么样?老五。”

  “哦,老洪来啦!”汪老五咧咧嘴,“这回咱们村损失可大啦!炸毁了三家房子,炸伤了八九个老小,牲口不知毁了多少。这狗日的鬼子!今儿个,要不是安所长指挥着,村里不知要死伤多少人哩。”

  “你们现在怎么办的啦?老五。”

  “伤着的老乡都集中在一块治疗,别的事还没安排哩。”

  “好,你先去安顿安顿,待会你到刘喜家来,咱们研究一下工作。”

  “好吧。”汪老五匆匆走开了。

  在一个草房四合院里,蓉淑正在给老乡们治伤。几个受伤的人都躺在网绳床上,他们的亲属,守候在旁边。院里挤满了人,呻吟声,哭泣声,劝慰声和咒骂鬼子声,嗡嗡响成一片。

  快嘴二嫂坐在院里哭,她的丈夫陈老二,坐在一旁低着头抽早烟。她的儿子小柱,肚子叫敌机给打穿了,现在正放在东厢的临时“手术台”上,由蓉淑亲自动手术抢救。

  “二嫂,别哭了。”金凤劝慰陈二嫂,“你不说安所长是神医么?小柱许能救活的。”

  “小柱肠子都淌出来了,哪还有什么指望呀!唔——”二嫂哭得更厉害。

  老洪进来了。乡亲们看到他来,都向他诉说鬼子的罪行,老洪安慰了这个、又去劝慰那个。他走到快嘴二嫂面前,二嫂正哭得伤心,老洪劝她,她更哭得厉害,要不是屋里在动手术不淮大声喊叫,快嘴二嫂就要呼天唤地地大号了。

  老洪正劝着,村长的老伴汪大娘向他使了个眼色,老洪走到她面前,汪大娘悄声地说:

  “老洪,你别尽拿好听话劝她了,小柱那孩子怕是不行啦,肠子都淌出来了,牙也咬得格吱吱的紧,我看除非来了活神仙!”

  “这可说不定!”老洪摇摇头,“咱们部队里的医生可有本事呢。我去看看。”说罢就向东厢走去。

  手术台是临时凑合的,上面躺着个八九岁的小孩,蓉淑正在汗流满面地忙着,有两个看护在做她的助手。老洪进去后,与蓉淑打了个无言的招呼,就站在一旁看。老洪不懂医道,但从蓉淑那频频揩汗、面色紧张的神情来看,小柱的伤是十分严重的。老供不便久留,看了一会就退了出来。

  快嘴二嫂见老洪出来,抢上去问:

  “教导员,我小柱能救活么?”

  老洪正要宽慰她,就见小林从东厢里跑出来,喊道:

  “刘有才!”

  刘有才被抬进了“手术室”。二嫂以为小柱没救了,跑上去一把拉住小林,一句话没说,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二嫂,你哭什么?”小林不解地说,“小柱好好的!”

  “啊!”快嘴二嫂一伸手抹去眼泪,脸上露着笑容问:“我小柱没事儿啦?我抱回去!”

  “不,二嫂,”小林解释道:“小柱要到明天下午才能让你见面,今儿夜里由我们来护理,不能让任何人接近。”

  “我是他妈呀!”

  “二嫂,不这样不行。你放心,明儿下午你就可以见到小柱了。”

  小林说罢退回了“手术室”。快嘴二嫂脚一软,跌坐在地上抹眼泪。陈老二走过来扶起她说:

  “还哭啥哩!”

  小柱的得救,扫去了院里忧伤的气氛,乡亲们都称赞蓉淑的医术高明,那些受了伤正等待治疗的老乡和他们的亲人,心里都踏实了。

  老洪更是高兴,他又安慰了一阵老乡们,就放心地离开了大院。出了门,迎面碰见了刘喜夫妇,三人商议了几句,便一道去慰问那几家房子被炸毁的老乡,解决了他们生活上的暂时困难,然后,又去看了看伤员同志。都忙完了,老洪才又一个人回到刘家来。

  刘大娘一见老洪,就向他诉说鬼子的罪行,诉说完了,就夸奖蓉淑:“老洪,这一回呀,要不是安所长在咱们村里,损失可就更大啦!”

  老洪连连点头,想了想,说:“大娘,既然村里的老乡们都说安所长好,你看,跟她商量商量,请她兼做刘家郢的‘大姐’好不好?”

  “嗨!那是巴求不得的好事呀!”大娘双手一拍,乐了,“安所长当过义勇队,打过游击,到过延安,要文有文,要武有武,待人又那么仁义,有她支派着,村里工作还有个做不好的!”

  “怎么?安所长到过延安?”老洪惊喜地问。

  “老洪,你不知道,安所长跟许大队长还是朝鲜人哩!”

  “哦!”老洪更加惊奇了。

  大娘一看老洪惊奇的样子,话就多了:“老洪,你还不知道哩,安所长跟咱枝子是一样的命。安所长她爹是许大队长的舅舅,许大队长的爹跟安所长的爹,都是干革命叫鬼子杀了的,安所长她娘是跳海死了的,他们两口子跟咱们家小虎子跟枝子的命一个样。你说,这有多巧!”

  刘大娘没完没了的正唠叨着,刘家郢党中心小组的四个成员:刘喜夫妇、汪老五和鲍三豆子,都来到刘家向老洪请示工作。大娘知道他们要开会,送来开水,就离开了。

  他们先讨论了一阵善后工作,接着便总结这次空袭的教训。老洪以沉痛的口吻说:

  “昨天,旅部住在李圩子,骑兵大队住在刘家郢,今天,恰好是这两个村遭到轰炸,显然,这是敌人弄清了部队驻地情况才下这个毒手的。部队开拔时,因为封锁了消息,敌人不知道,所以炸了个空。从这次空袭中,暴露了我们工作上的很多漏洞,刘家郢离敌占区这么近,我们对敌人的各种可能袭击,没有经常地向群众宣传,又没作好各种组织准备,因而,在空袭中,群众表现得那么混乱,吃了个大亏。同志们,我们必须记住这个沉痛的教训!。”

  刘喜不安地低下了头。汪老五撅着小胡子,一个劲地抽旱烟。鲍三豆子急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大嫂难过得眼里浮起了泪花。

  “首先,我们区委在领导思想上就是麻痹的。”老洪把责任担过来了,“前儿个‘帮耕队’被敌人包围和这回敌机轰炸所造成的损失,都应当由区委负责。现在重要的问题是如何接受教训,总结经验,改进我们的工作。”

  老洪说罢,就和大家进行讨论。最后,他提出请蓉淑兼做刘家郢“大姐”的事,征求村干部们的意见。刘喜他们二话没说,就鼓掌叫好。

  掌声刚落,蓉淑来了。老洪连忙起身让坐,十分感激地对蓉淑说:

  “安所长,你辛苦了。今天要不是你在这儿,刘家郢可要受大损失啦!”

  “教导员,可不能这样说。”蓉淑十分谦虚。“我们的伤员还是靠村干部和民兵同志协助抢救出来的呢!”

  老洪笑道:“安所长,刘家郢的乡亲们没有一个不感激你的,这是群众的意见。”他收敛了笑容,郑重地说:“安所长,我代表刘家郢的乡亲们,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就行。”蓉淑爽当地说。

  “是这样的,刘家郢是我们区的直辖村,也是模范村。但离区委驻地远,过去,区里经常派干部住在这儿帮助工作,上个月,区里一下调走了十几个干部去开辟新区工作,就派不出人来了。从刘家郢目前的情况看,干部单独工作还有困难,加之离敌占区又近,斗争很尖锐,没有坚强的领导是不行的。因此,我们研究了一下,想请你兼做刘家郢的大姐。”

  “大姐?什么大姐?”蓉淑不懂。

  “大姐就是上面派到村里来领导工作的女干部。咱们这里都这么称呼。”大嫂解释说。

  “哦,那可不行!”蓉淑直摆手,“我是个医生,对地方工作毫无经验。再说,我在这里顶多只能住一两个月就要走的。”

  “安所长,我也考虑到了这些问题。”老洪说:“不过,我了解你是一个老同志了,又一直在部队上,兼任这一工作,不会有什么困难。再说,你现在已经比大姐的工作做得还多,还好哩!”

  “你这是鼓励我,我考虑自己是不行的。”蓉淑还是不肯答应。

  刘喜见蓉淑推辞,心里着急,就说:

  “安所长,你就答应吧!咱们刘家郢的群众就是肯听党的话。只要有个好领导,干哪件事儿也不会落后。以后,你只要给咱们出出主意,指指方向就行,出力气什么的,有咱们哩!”

  “安大姐!”急性的三豆子倒这么称呼起来了,“你到过延安,见过毛主席,肚子里的学问一定大哩!咱们这脑袋都是铁匠炉,又热又硬,就是出不了细货。你不答应可不成!”

  大嫂和汪老五也说:“安所长,你引个道,大伙齐心干,行不?”

  蓉淑沉吟了,没表示态度。

  “蓉淑同志,”老洪站起来恳切地说道,“我们区是个小块根据地,三面受敌,领导力量和武装力量都不强,站在我的角度上是多么需要帮助啊!”

  蓉淑环视四周,见大家都用期待的眼光看着自己。她促眉抿嘴地想了一下,这才站起来,向老洪说:“好吧!我接受。只是我没有经验,你得多帮助。”

  三道沟是个一千多户的大镇,在日寇占领以前,也算是个繁华的地方。如今,四周被土城、水壕、碉堡围着,变得非常萧条冷落。镇上,店铺大多关闭,行人稀少,只有三三两两的伪军,在东摇西晃地游荡着。

  这一日,张团副带着两个护兵,神色匆忙,从南街走来。进了十字街口向北走了百步左右,向西一拐,走向那座由两个岗棚拱卫着的朱漆大门。进了门,穿过一道院,护兵被留了下来,他一个人迈腿小跑又穿过一道院,进了大厅。

  大厅里陈设颇讲究,完全是一副富绅的派头。屏风正中挂了幅大字抄书的“朱子治家格言”,两边配了副对联:

  诸葛一生唯谨慎

  吕端大事不糊涂

  周祖鎏端然正坐在太师椅上,脸朝外在闭目养神,他那肥脑袋正好挡住了“谨慎”二字。张团副冲了进来,惊醒了周祖鎏,他欲起未起,抬眼半笑:

  “老弟,请坐。”

  “团座!”张团副不坐,站在周祖鎏身旁,开机关炮似的说道:“昨儿个八路全开走啦,飞机炸了个空!您说,这怎么向日本人交账呀?”

  “嗯,我倒听说了。嗯,你坐下。娟娟,看茶。”周祖鎏又闭起了眼。

  屏凤后转出一个轻佻的女侍来,她向张团副敬茶敬烟,做一通无声的手脚之后,便捧起水烟袋立在周祖鎏一侧侍候。

  “嗯!”周祖鎏睁开眼来,“这就是说,唵!这个,嗯,娟娟退下!”

  女侍走后,周祖鎏又说下去:“这个,这个,这就是说,唵!八路走了。我们的情报被封锁住啦,没出得来,飞机没炸到八路?唵!”

  “对,一点不差。”

  “嗯,还有什么?”

  “八路在刘家郢留下三十几个伤号,一个医疗所长,两个医官,三个看护。据说,”张团副霎霎眼睛,“那个所长是女的,现在兼管上了刘家郢的工作啦。”

  “嗯!你说,你说,老弟。”

  “听说她姓安,是朝鲜人,干过义勇队,打过游击的。”

  “啊!”周祖鎏站起来了,“倒要查清楚,查清楚,唵!”

  “甭查了,错不了,就是这么回事儿。”

  “嗯——”周祖鎏踱起步来。踱了一阵,坐下,闭起眼想,半睁开眼,掀起了厚嘴唇:“老弟,假如我们能一下把三十几个八路伤号连那个朝鲜女人统统抓来,再能弄些粮食,抓些壮丁,唵!你说,我们在日本人眼里,唵?嘿嘿!”

  “那敢情好哇!”

  “所以,唵,情报还要加强,唵,共产党的腿快。”

  “情报不那么顺当啦,团庄。令侄孙周疤眼子叫人家给注意上了!别村的情报员活动也不大方便了。要不,飞机怎么会炸个空呢!”

  “手段要换换嘛,唵,情报可以传递嘛,老是跑长线还行么?唵!”

  “小弟我这就去办。可是飞机没炸着八路,怎么报告广田呢?”

  “老弟,事已如此,只好打个马虎眼了!”

  “行,小弟我听您的,只要你说骗,骗老祖宗我也敢,别说他妈拉巴子日本人!”张团副说罢,一转身象只猎狗似的,一路小跑,奔出了周祖鎏的公馆。

  老洪到县委去开会,因为途中有封锁线,一去一来就是二十天。回来一看,地里的麦子已经发黄,秋作物也长得翠绿,放眼望去,是一片丰年景象。田野里人很多,庄户人在盘算着怎样快收快打,怎样隐藏,又是紧张,又是欢喜。小商贩到处溜达,兜售东西,拿一套套的江湖话在拉生意。干部们也跑到地里,在察看麦子,和老乡们闲谈。老洪看在眼里,也是说不出的喜欢,但心里又悬了块大石:每到收割季节,敌人就要出来“扫荡”,抢粮,今年大概也不会例外。要是敌人来“扫荡”,这夏收工作就又要紧张了。

  老洪没回区委,一直向刘家郢走来,他一路和老乡们打着招呼,渐渐走进了刘家郢地界。前面,一块苞米地里,三十几个人在锄草,锄着唱着,快活得很。领头的是张小蹦蹦。

  “休息!”张小蹦蹦喊,“讨论政治课!”他蹦了一下坐下来。

  老洪走过去,小蹦蹦和那三十几个人全站起来向老洪问好。老洪和他们坐在一块,问小蹦蹦道:

  “这块地是谁家的?”

  “抗属赵大婶家的。”

  “你们都是她请来帮忙的?”

  “不是,咱们是村里的第三帮耕队,专替烈军属跟缺劳力的人干活。”

  “谁组织的?”

  “除了安大姐还有谁?”

  “安大姐!”老洪重复了一句,又问:“你们讨论什么呀?”

  “关于蒋介石跟汪精卫唱双簧的问题。”张小蹦蹦咬文嚼字地说。

  “嗬,蹦蹦也会闹几句名辞啦!”老洪笑了。

  “教导员,”小蹦蹦很神气地说道:“咱们现在知道的事可多啦!安大姐每晚给我们上政治课,她讲得可好啦,咱们的心眼儿呀,比从前亮多啦。”

  “村里那么多人,安大姐一个人怎么照应得了呀?”

  “安大姐给咱们编了许多学习班。这会子夜校可热闹啦,老年人主要是学报纸上的事,小的主要学文化,咱们这一号不老不小的,就军事、文化、政治一齐来。安大姐教,军医跟看护也教,几个治好了的伤员都是咱们的教员哩。”

  “嗬,几天不来,刘家郢变化得真快!”

  “教导员,你到村里看看去,新鲜事儿多着哩!”

  老洪别了小蹦蹦他们,继续向前走,没走多远,就见三个一组、四个一群的儿童,有的拿着梭标在田头巡逻,防牲口吃庄稼苗,有的在帮大人割草。女民兵们背着土枪,拿着号角在了哨,男民兵们和自卫队员都带着枪支、梭标和大刀在地里干活。村干部们也有严格分工,有的掌握民兵,有的掌握担架,有的掌握自卫队,只要女民兵一发号令,全村随时都可以投入战斗。

  老洪看得欢喜,叹道:“我在这儿工作了两年,也没组织得这么好,蓉淑可真了不起!”

  老洪想着走着,顶头遇上了金凤。她背着枪,雄赳赳地走来了。老洪是全区民兵和区中队的教导员,金凤英姿飒爽地向老洪敬了个礼:

  “报告!教导员,回来啦?”

  “怎么?你们有了女民兵啦?”老洪高兴地问。

  “有安大姐领导,还能不让女兵上阵呀!”金凤神气地答道。

  “好极了,好极了。现在伤员们情况怎么样?”

  “部队伤员还有四个没起床,飞机炸伤的老乡还有一个没起床,其余的全好了。”

  “小柱子好了没?”

  “好啦,前儿个就下地放牛去了。”

  老洪别了金凤,进了村。从村外到村里,遇到许多人,看到许多事,听到和看到的,都使他兴奋、赞叹,心想:“刘家郢这个大姐可算找对了!”

  老洪来到刘家,蓉淑不在,她给老乡看病去了。枝子在她房里学文化,大娘坐在一旁纳鞋底。老洪同她娘儿俩打了个招呼,就坐下来问道:

  “枝子,这一阵学习有成绩呀?”

  “有安大姐教还能不进步!”大娘欢喜地替枝子回答。

  枝子给老洪倒茶。老洪又问:

  “枝子,这一阵你都学了些什么?”

  “算术,写字,护理伤员。”枝子把茶放到老洪面前。老洪翻看枝子的练习簿。

  大娘在旁说:“安大姐把枝子当亲妹子一样看待,她说要把她会的都传给枝子呢。”

  “嗯,嗯。”老洪应着,心里在想:“枝子应当走蓉淑的路。”

  村干部们听说老洪从县里开会回来了,都跑到刘家来看他。不一会,蓉淑也回来了,她瘦了,但还是那么有精神。

  老洪一见蓉淑,连忙起身:

  “蓉淑同志,你领导的刘家郢,现在真成了模范村了!有你在这儿,我什么都放心了。”

  “表扬得太早啦,洪波同志,我的工作还没有经过严格的考验。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向你汇报一下工作呢。”蓉淑笑着坐了下来。

  老洪呵呵笑道:“汇报?刘家郢的人全替你汇报了。不过,”老洪皱皱眉,“你可要注意身体啊!几天没见,你瘦多了!”

  “不怕的,”蓉淑笑笑说,“我是医生。”

  “医生,医生,我就没见过当医生的能给自己看病!”刘大娘说笑着端来几碗面条,枝子端来几碟小菜。大家围在一桌,边吃边谈。

  吃完了,老洪就向村干部们传达县委会议的精神。他说:“麦子快熟了,当前我们最主要的工作是如何领导群众搞好夏收。敌人的脾气,我们也摸透了,一到收割季节,他们就要出来‘扫荡’,抢粮。关于保卫夏收,县委、区委每年都有布置,都有指示,这次县委会议也作了讨论。但每年情况都不同,各区各村所处的环境和所具备的条件也不一样,因此,不能按老经验办事。刘家郢对这个工作历年都做得不错,今年又有蓉淑同志在这儿帮助工作,就更有了保障。所以,我想在你们刘家郢先摸出一套保卫夏收的办法来。”

  “有没有部队来保卫夏收?老洪。”汪老五问。

  “许有,许没有。”

  “这样吧,咱们就按没有部队来讨论吧。”刘喜说。

  “就是嘛!”鲍三豆子绷着个张飞脸,”‘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部队来,还有咱民兵哩,怕熊呀!”

  “话不能这么说,”汪老五伸小烟袋点了三豆子一下,“咱们不是光参议自己个人的事儿,还有千把口老小哩!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老洪说道:“不能有依赖主力的思想,不管有没有部队来,我们都要搞好夏收。当然,没有部队来,困难要多一些,但只要我们组织得好,就可以避免损失或少受损失。至于怎么组织,大家好好想一想。”老洪笑了笑,“‘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现在我们有六个臭皮匠,就顶过两个诸葛亮,还怕想不出好的办法来?”

  村干部们各抒己见,讨论了一阵倒是有了几条办法,就是都不很牢靠。往年,不论是夏收、秋收,都有部队来“保驾”,今年要是没有部队来,这个夏收怎么搞呢?大家想不出更好的主意来。

  “安大姐,你的意见哩?”刘喜问。

  “对,安大姐,你给咱们出出主意吧。”

  村干部们都请蓉淑发言。

  蓉淑说:“我看大家的意见都有可取之处。我自己对这工作说不出个长短。不过,我可以把我过去在华北根据地看到的情况向大家介绍一下,或许可以起点参考作用。”

  蓉淑想了想,便象讲故事似地介绍起经验来:

  “有一个时期,咱们部队住在一个叫吴各庄的大村子里,当时也在夏收的时候,敌人也要‘扫荡’,也是主力部队不在附近,跟这儿今天的情况差不多。记得吴各庄群众采取的办法是:熟透一块割一块,在地里做谷场,边割边打,晒干扬净,就地分散。坚壁是各家做各家的,粮食都在夜里藏,公粮也在夜里交,分头收,分头藏。动员时,先党内,后党外,多搞小型活动,少开大会,悄悄地很快就把麦子割完藏好了。以后,鬼子来‘扫荡’,只扒走了一家粮食,等于没受损失。他们对收割组织工作也做得很好,对劳力少的人家组织力量帮助,对村里不大稳当的人组织专人监视,在收割期间,也不放人外出。这些办法,有的刚才大家也提到了,就是还没往一块凑。看看,他们的这些办法怎么样?咱们能不能这样做?”

  蓉淑刚说罢,大家就鼓掌叫好。汪老五双手一拍大腿,乐呵呵地道:

  “安大姐,你可把我心里的拴儿撬开了,行啦,就是部队不来‘保驾’,也不怕鬼子来抢粮啦!”

  “蓉淑同志,你这就是最宝贵的经验嘛!”老洪高兴地说。

  蓉淑忙道:“我谈得不一定都妥当,大家再仔细考虑考虑,这是件大事儿。”

  “行啦,就这么办!”老洪完全接受了蓉淑介绍的经验。

  五月天,淮北平原到了麦熟季节。刘家郢周围的田野里,麦浪翻滚,遍地金黄,成群结队的老乡在开镰收割。

  在一块大地里,蓉淑和村干部带着十几个青壮年还有几个伤员在割麦子。村小学校长周锡文领着全校师生在搬麦捆,赶车,回运。这是块一百六十多亩的大地,是分逆产时留下的公田,大家种,收下的粮食三分之二作学校的资金,三分之一做村里的公费。

  周锡文斯斯文文地劳动着,有了空闲,就要称赞蓉淑几句:“安大姐不仅文武兼备,且是田间能手,实为侠人奇士,旷古罕闻呀!”

  鲍三豆子开玩笑道:“周先生,你的话咱们不懂,孔夫子又死了,这咋办?”

  “就会懂的,就会懂的。”周锡文尴尬地说。

  蓉淑忍不住笑了。她看周锡文干活很吃劲,便说:“周先生,你是个读书人,歇着吧。”

  “哪里话,哪里话。”周锡文干得很来劲。

  “周先生,小麦在书上叫什么?”刘有才并非开玩笑地问。

  周锡文抱起麦捆,略一思索,便摇头晃脑地道:“五谷之中,有一物焉;幼状若韭,色青绿;既熟,黄若金,高可膝。农人刈之,脱其衣,得其实,去其肤,食其肉。此吾北人所尚者,农家恒呼之曰:麦。”

  “我的老天爷!说了半天,还不是个麦么!”鲍三豆子叫了起来。

  哈哈,嗬嗬,哈哈!在场的人莫不大笑。

  周锡文送麦子走了。蓉淑笑问刘喜:“这位校长平常说话也这样吗?”

  “那才不。前年,有一回,他老婆跟周祖鎏的副官李狗子搞不规矩事儿,叫他碰上了,好家伙,打闹起来,什么话他都骂。他这人就是个假斯文,愈在大老粗面前,他愈爱闹斯文,其实,他最不文明了,一个铜子儿掉到地下,都要沾八面土。”

  “话不能这么说,”汪老五不完全赞同刘喜的说法,“不能光看人家缺点,他跟亲叔爷周祖鎏也不和,抗战还是积极的。”

  “我看五叔就是婆婆妈妈的,三句好话一说,谁也是好人!”三豆子顶撞村长。

  “怎么的?”汪老五不高兴了,“照你这么说,我就没立场罗?我问你:是谁给周家干长工干得最久?谁受的苦最多?我的儿子是给周祖鎏糟蹋死的,难道我连个好人坏人都分不出来啦?”

  “别说啦,别说啦。”刘喜看村长越说越火,就来圆场,“三豆子,赶车去,小学生干这活不行。”

  枝子提着小篮来到蓉淑面前,小篮里笼布盖着一碗蛋煎油饼:“安大姐,趁热吃吧!”

  “枝子,怎么你也不听我的话了?”蓉淑批评说,“谁叫你做这个的?”

  “是大表姑。她还叫我批评你呢,不注意身体。大表姑还说要是再让你干活,她就要揪五叔的胡子,打豆子哥的脊梁。”

  蓉淑给逗笑了:“枝子,把饭送给嫂子去。”

  “不,大表姑叫送给你。”

  “枝子,服从命令。你不是想参加八路跟大姐学本事吗?要不听大姐的话,大姐可不答应。”

  枝子犹豫了一阵,到底被蓉淑说服了,提着小篮无可奈何地走了。

  今年的麦子比哪年都长得好,人们愉快地劳动着,田野里响起了欢乐的歌声:

  五月天气暖洋洋,

  大麦小麦闪金黄,

  镰刀磨得雪雪亮,

  军民合作收割忙。

  快收快打快快藏,

  鬼子抢不去一颗粮,

  民兵主力打胜仗,

  胜利麦收乐洋洋。

  歌声哈亮,此起彼落,响遍了根据地的大片原野……

  周祖鎏的大厅里。

  副官李狗子坐在厅堂之下,架着腿,哼着小调,在自个儿开心。

  “狗子,团座在?”张团副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狗子一骨碌地跳起来敬了个礼:“在。”

  “请他出来。”张团副呲呲牙坐下了。

  几声咳嗽,周祖鎏挺着大肚子,摇摇晃晃出来了:“老弟,情况搞清楚没有?”

  “搞清楚啦!老百姓都在忙着收割,刘家郢附近没有什么共军主力。团座,是不是就动?”

  周祖鎏翻了几下厚眼皮,思索一阵说:“嗯——动!夜里就把伕子抓齐,扁担绳子预备好,唵,鸡叫头遍出发,天亮就动手!”

  张团副又问:“对古镇方面怎么说?”

  “这,我早就考虑好了。据实报告;为了抢粮,为了抓八路伤员和那个朝鲜女人,唵,我们不顾艰险,全力出兵。告诉广田,送二万斤怕不行,先送五千斤。另外,给林三瞎子打个招呼,就说上次那支八路骑兵又回来了,就在刘家郢住,似有进犯之意,叫他留点神,吓唬吓唬三瞎子。要不,我们前脚进,他们后脚跟,我们打进去,他们现现成成的扛粮食,又不能跟他打架!林三瞎子怕那支骑兵,只要说声骑兵大队来了,就是请他,他也不敢出来。嘿嘿,老弟,唵?”

  “嘻嘻嘻!团座,您可真高明啊,妈拉个巴子!”

  蓉淑和刘家郢的乡亲们劳累了一天,唱着歌,准备回家吃晚饭。走到半路,遇上了去区公所送信回来的张小蹦蹦。

  “安大姐!安大姐!信!”小蹦蹦喊叫着,蹦到蓉淑面前,“教导员让我梢来的,两封。教导员说,有一封是急信。”

  蓉淑接过一看,一封是哲峰的,一封是区委的急信。她收起哲峰的信,立刻拆开急信看了,脸色忽然一紧,对刘喜说:“马上通知干部们到我屋里开会!”说着,就急往家走去。

  蓉淑刚回到屋里,大娘就把饭送进东房来:“快吃吧,安大姐,你总是不听大娘的话,要是你再下地干活,大娘可要生气了。”

  蓉淑说:“大娘,你别光疼我,大嫂不也下地了么?”

  “那不能比,她比你结实,胎在肚子里扎根早。”

  正扯着,干部们都来了,蓉淑对大家说:

  “老洪叫蹦跳捎来封急信,他刚接到三道沟情报站的报告,说三道沟下午忽然戒严,伪军在抓伕淮备行动,看样子要出来抢粮,叫咱们准备反‘扫荡’。老洪还说,新四军二十六大队已经过来了,在隐蔽行动,配合我们保卫夏收。根据这情况,咱们得马上研究一下反‘扫荡,的各种措施。刘喜,你先说说吧。”

  刘喜想了想,说:“原则上,还按咱们上次会议的精神布置。麦子在地里没运回来的就算了,已经运回的,男女老少齐动手,把穗都切下来,今儿黑就分散藏好。民兵要加强岗哨,放得再远些,随时报告情况。五叔和杨华合计一下,如何组织群众转移,一有动静,就把大伙带走。”

  “对,就这样布置下去。”蓉淑说:“咱们把全村的人都发动起来,不让敌人抢去一颗粮食。回去马上组织群众,把东西全藏好,家里什么也不要留,敌人来了,不要说抢粮,水也不让他们喝一口!咱们再把能参加战斗的伤员、民兵和自卫队都组织起来,打埋伏战。敌人要是抢不到粮食,发了疯,烧房子什么的,大家就一齐放枪。伪军怕死,又弄不清咱们有多少人,是什么兵,一打,他们就会乱跑,要是不跑,就把它拖住,等二十六大队来消灭他们。”

  “好哩!”鲍三豆子高兴得又挥拳,又跺脚,“这些狗日的,找上门来不打到什么时候打!”

  “大家一定要有信心。”蓉淑说,“我们还要做好群众的思想工作,绝不能让乡亲们一听‘扫荡’就害怕。要好好深入宣传,只要听党的话,服从指挥,就能对付一切敌人。”

  开完紧急会议,干部们按照分工,分头忙去了。过了没一顿饭的时间,刘家郢全村都行动起来了:民兵们在整理武器,青年们在搬运粮食,老大娘们在收拾家用杂物,老大爷们在整理牲口辆具。漆黑的夜里,虽然到处在忙,但听不到叫喊吵闹,跟往常一样,安安然然。

  只有一件事,吵到民兵副队长鲍三豆子跟前来了。

  “队长!疤眼子不好好坚壁,说他也不听。”小蹦蹦拖着一个矮矮的、胖胖的中年人,来到三豆子面前听候发落。这中年人,南瓜睑,络腮胡子,小眼睛,左眼角上有一道一寸多长刀砍的斜疤。他就是周祖鎏的堂房侄孙周疤眼。

  “豆子兄弟,我孩子病了。”周疤眼皱起左疤眼,哭丧着脸说:“我想把孩子送到他外婆家去避风,东西收拾慢了,这不,蹦蹦就把我抓来了。”

  “熊!哪儿也不能去!你丈母娘就住在三道沟附近,你去干啥?送消息给鬼子?”三豆子俨然象个法官。

  “我又不是汉奸!”周疤眼哆嗦了一下,就瞪起眼睛,“我外出有村长管,你这个民兵队长管不着我这个老百姓!”

  “怎么的?”三豆子上了火,“现在是打仗时候,只听安大姐的,‘封锁消息’,你就走不了。蹦蹦,把他看起来!”

  “兄弟,兄弟,你这是怎么说?”周疤眼软了,“我回家好好收拾不就完了。”

  “蹦蹦,派两个人看着他回去收拾东西,别让他跑了。再告诉大家,对那些当过国民党兵跟当过土匪的都要看紧些,不许他们乱说乱动,谁要不老实,就把他捆起来!”三豆子说完,提着枪,又向别处检查去了。

  拂晓,刘家郢一带的村庄,看不见炊烟,听不到人声,那些收割过的麦地里,有许多临时打谷场,场上散堆着秸草和麦糠,人、粮、牲畜,都不知道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东一群,西一群的鸟雀,在地里吱喳吵闹,费力地觅粮。

  在骑兵大队曾经利用过的那条干河里,大队伪军象一股污水似的由西向东流来。他们行动得很隐蔽,走得也很快。在他们后面半里之外,又是一股穿杂色衣服的人流,每人都扛着根扁担,扁担上都吊着绳子和麻袋,几十个伪军端着枪杂在扁担阵中,管押着这些强抓来的民伕。

  伪军在行进,周祖鎏骑着马夹在整个队伍的当中,他不住的骂人,有时候又发出几声干笑。快到刘家郢了,周祖鎏没有发现什么情况,也没遇到什么八路九路。他的另一支人马,张团副率领的第二营,在鸡叫二遍时候,就已经进到了刘家郢以北十多里地一线,预防林支队来抢粮分肥,这支人马就要向这靠拢,在刘家郢与周祖鎏会合。出师顺利,周祖鎏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伪军停止了前进,就地休息下来,都张开嘴巴大喘粗气。

  周祖鉴下了马,带了几个随从,爬上河堤,利用小树掩住身体,举起望远镜从树叶缝里看出去:西刘郢就在眼前,刘家郢在视圈里的东面,两个村都那么静,都没发现一个人,或许是老百姓割麦太累,还没睡醒。

  周祖鎏放下望远镜,喘了几口粗气,向随从们说道:“看来,刘家郢一切之一切,唵,全是周某囊中之物了!”

  “那当然罗!”狗子赶紧逢迎着说,“那些穷小子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咱们来得这么快呀!这一回,共军可要在您老人家手下屈服了。”

  “这里没有什么共军!”周祖鎏纠正狗子的话道。他又举起望远镜,望远镜贴在眼上说:“狗子,传各营长和警备队长来。”

  伪军营长和三道沟的警备队长陆续来到。周祖鎏传令道:

  “一营从南,三营从北,警备队从西,三面夹攻刘家郢,不许放走一个人,唵!一个人也不许放走。等团副带二营回来了就做预备队。我的位置,第一步在点将台上,第二步在我家大厅里。刘家郢得手之后,唵,各营留下一个连看老营底子,其余的队伍,统统带民伕到村外去打粮。唵,多打多吃,少打少吃,不打就吃他妈妈的屁。听懂啦?开始动作!”

  伪军们爬上河岸,分三路向刘家郢包抄而上。

  伪军小心翼翼地进了村。

  村里没人,只见到处都写着“小心地雷”。伪军们弄不清虚实,都不敢进屋,踢蹬了好久,一无所获,就都坐在谷场上休息下来。

  周祖鎏发觉情况不妙了,就督促警备队搜民房。

  一家小四合院,大门半开半掩,院里堆了一堆麦穗,还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周祖鎏喝一声:

  “进去!”

  两个黑狗子胆怯地走向那大门,刚跨进门槛,走在前面的那个踢断了一根小麻绳,就听“轰”的一声,门头上升起一团黑烟。黑烟散后,只见两个伪军,一个门里,一个门外,都直挺挺地躺在血泊里。

  伪军谁也不敢再进房了,周祖鎏怎么骂也不顶事。伪军黑糊糊的一大片,挤在谷场上,口渴得都要冒烟了。

  周祖鎏到了刘家大门口,见两扇大门一关一敞;关着的那扇门上用粉笔写着:

  刘喜同志:

  勿动敞门,危险!进去时推闭着的这扇门,离开后别忘了擦掉粉笔字。

  安

  周祖鎏想了一下,笑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这字明明是留给我看的。”对一个伪军班长挥了挥马鞭,“进去!”

  伪军班长怕死,不敢进去。狗子性起,嘭!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他妈的,进去!”

  伪军斑长无奈,就拉住一个小兵去推门。门刚推开,就听啧啦一下,门上沿滚下五枚冒着烟的手榴弹,两个伪军怎么也跑不出来了,就在一阵爆炸声中,被崩得四分五裂。

  周祖鎏给吓得爬在谷场上,象一只死猪。爆炸完了,他又跳起来骂人,骂得口里干出了火,就叫一个护兵到菜园的水井里去打水。那护兵提着水壶走过去,刚进菜园不久,外面的人只听“轰”的一声爆炸,就再没见那护兵出来。

  周祖姿十分懊恼。他想:这些绝主意一定是那个朝鲜女八路出的,要是抓住了,非好好地治她一下不可。

  村外响起了枪声,子弹在村里穿来穿去,伪军们都乱伏了下去。周祖鎏并没有慌张,他知道,这无非是民兵们捣乱,顶多有几个伤八路,用不着大惊小怪。

  突然,北面枪声大作,隐隐的听到了喊杀声。枪声越响越近,渐渐压向刘家郢来,流弹不时从空中划过,喊杀声也听得清楚了。

  周祖鎏有点着慌了,他意识到他已面临着意外的危险,急忙把伪军集合起来,准备撤退。这时,就见七八匹马从一条巷里由北而南地跑来,到了近前,原来是张团副他们。

  张团副神色沮丧,下了马,就向周祖鎏放鞭炮似的报告道:

  “团座!垮了,半路上打了遭遇战,二营弟兄全溃退下来啦!他妈拉个巴子,刺刀明晃晃的尽往心窝上挑,那玩艺儿多吓人呀!小弟要不是有两下,也早就叫他们给挑了!团座,快撤吧,他们已追过来了,正规部队,兵力大大的呢!”

  “你,你,”周祖鎏头上涌出汗珠,“你到底和谁打了?唵!”

  “除了新四军还能有谁!”张团副气急败坏地说。

  “啊!”周祖鎏抖着脸上的肉问:“他们来得这么快?”

  “团座,你连小弟也不相信么?”张团副指着溃散下来的伪军们说,“你问他们,是叫谁用刺刀赶下来的?”

  周祖鎏急得出了一身汗:“快撤!”

  伪军哇的一声撤出了刘家郢,照直向西奔跑。出村不远,就碰上了包抄而来的新四军,一时杀声四起,枪如爆豆,不知有多大的声势。

  狗子跑岔了队,单人独马地瞎冲。他冲到了黑松林附近,丛林里忽然“叭”的打来一枪,狗子身一仰,喊了一声“妈!”一头栽倒了下去,马惊跑了,人倒在地上。后面传来鲍三豆子的喊声:“狗子副官慢走,把脑袋留下来!”

  狗子惊得一滚爬起来,伸手一摸,血,再一摸,原来耳朵被打穿了。他忍着痛,窜进了混乱的伪军群中,没命地跑了。

  伪军馈逃了,民伕也跑散了,新四军二十六大队追击了一阵,就向南边去了,没到刘家郢来。民兵们打了一阵枪,追了一阵,也就收了兵。

  反“扫荡”胜利了,在野地里藏了一宿半日的老乡们,都从隐蔽的地方走出来,欢欢喜喜的回家去。牲畜无须主人牵它,自动往村里跑,惊散了的鸟儿也放胆飞回树林,在吱吱喳喳地欢唱。刘家郢的欢乐超过任何一个村庄,因为这场胜利的反“扫荡”战斗,主要是在这里进行。刘家郢的人,亲眼看到了战斗的经过,亲眼看到了敌人败退的狼狈情景。比起别的村,刘家郢是受了些损失,但损失是微小的。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爱国的同胞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前面有工农的子弟兵,

  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娃,

  咱们军民团结勇敢前进卜看准那敌人,

  把他消灭:

  把他消灭!

  冲啊!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杀!

  ……

  在一片欢乐声中,鲍三豆子带着民兵,扛着战利品,唱着《大刀进行曲》,雄纠纠、气昂昂地向村里走来。蓉淑和刘喜夫妇脸上也充满胜利的喜悦,在队伍的最后,边说边走。

  “安大姐!安大姐!”老乡们一见到蓉淑,都向她跑去。

  “大伙今儿个受惊啦!”蓉淑向老乡们问候。

  “安大姐,想不到新四军来得这么快:”

  “这回呀,要是没有新四军跟安大姐,粮食就要叫周祖鎏这狗汉奸抢走了。”

  “哼,这回呀,让周祖鎏这老汉奸骂他‘妈妈的’去吧!”

  哈哈哈……

  “走,回村去吧。”蓉淑和乡亲们一道,高高兴兴地进了村。

  回到村里,蓉淑和村干部们安排了一阵善后工作,忙到半夜才回到刘家。蓉淑走进东房,枝子把头贴在桌上,睡得正香,不用说,她等候蓉淑很久了。蓉淑轻轻地抱起枝子,把她放到床上,盖好被,让她睡好,然后,移过油灯,坐在床沿,把哲峰的那封信展开:

  蓉淑:

  分别了很久,不知你们情况如何?我很惦念你,如有便人来,捎封信给我。

  我们离开刘家郢后,又打了几仗,现已赶到战略目的地,进行休整。为了适应新的斗争形势,我们旅就要实行“主力地方化”,把一部分主力部队“化”下去作骨干,培养带动地方武装,发动千百万群众打击敌人。这是毛主席和党中央根据目前形势而提出的英明措施和战略方针。骑兵大队已按中队为单位分编到三个部队去了,我、老方和大队部的一部分人将要到淮宝地区去学习。今后的任务就是加强边境的对敌斗争,贯彻实行中央的指示,独立自主地放手地扩大军队,坚决地建立根据地,独立自主地发动群众,建立党领导的抗日统一战线的政权,向一切敌人占领区域发展。活动地区要待学习后才能决定。

  昨天我看到了旅首长,他们很关心你和伤员同志,说下个月准备派人去接你们归队。

  我一切都好,还健康得跟豹子似的,你不要为我担什么心,应当注意你的身体,注意……好啦,你保重。

  致以

  布礼

  另:转告刘大娘,刘杰还跟着我,很好,叫她老人家放心。

  再:老方问你好。问伤员同志们好。

  哲峰

  蓉淑看了一遍又看一遍,把信捧在手里睡着了。油灯闪晃着光苗,结起了一团灯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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