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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少爷们拿起枪

第二章 力夺不义财

  朱七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闷着头一路疾走。刚拐过山崖子,就听见一个酸叽溜的嗓子在唱歌:

  西北连天一片云,

  天下耍钱一家人。

  清钱耍的赵太祖,

  混钱耍的十八尊……

  这不是熊定山他们经常唱的“逛山调”吗?是谁这么大胆,这种时候还敢明目张胆地号丧?朱七停住脚步,仔细来听歌声的出处,他娘的,是哪个王八羔子在厦子口耍酒疯呢。朱七横着脖子冲黑影里嚷了一嗓子:“西北连天一块云,乌鸦落在凤凰群,不知是君还是臣?”那边顿了顿,声音陡然高了起来:“西北连天一块云,君是君来臣是臣,不是黑云是白云!”声音来自厦子里头。哈,原来是刘贵这个没心没肺的半彪子,朱七缩回脖子,骂声娘,一脚蹬开栅栏门,木着脑袋扎了进去。

  “嘿嘿!本来想吓唬吓唬你,你进得倒是挺快。”炕上的被窝里忽地钻出刘贵草鞋底一样的脑袋来。

  “你怎么来了这里?”朱七随手关了门,一股酒臭将他顶了一个趔趄,“呕……妈了个巴子,你是不是又喝酒了?”

  “多少‘咪’了点儿,”刘贵摇晃着脑袋,下炕穿好“蒲袜”(一种棉鞋),拖着朱七就走,“定山让我来找你。”

  “别老是定山定山的,”朱七挣回身子,猛地打断了刘贵,“说,定山还安乐着?哦……反正我是不干胡子行啦。”

  “不干这个你干啥?定山说过,入了胡子行就算是吃定这碗饭啦,没个回头。”刘贵的小眼睛眯得像针鼻。

  “拉倒吧你,”朱七的心有些乱,犹豫片刻,把心一横,使劲地往外推他,“走你的走你的,我要睡觉。”

  “我知道你是咋想的,”刘贵扒住门框放赖,“那也得去看看定山呀,人家待你不薄,再说他不是还受了伤嘛。”

  “受了伤?让谁打的?”朱七松开了手,这一刻,他的心软了下来。

  “这不是大伙儿都以为熊大当家的‘滑了’(逃跑)吗?人家没‘滑’,他是联络谢文东去了,想给咱们这帮兄弟找个好东家,刚去‘挂了柱’(投靠)呢……”刘贵薅一把胸口,挥舞双手,说得唾沫横飞,“三江好的人投奔了抗日联军,咱们跟着熊定山又得罪过他们,往后哪有舒坦日子过?唯一的办法是投靠国军。谢文东脱离抗联了,听说现在他归顺了中央军……定山说,宁给好汉牵马坠镫,不给孬种当祖宗,谢文东就是一条好汉!蝎子,你不明白,昨晚你跑了,定山他不知道。趁着天黑,他就回去想拉弟兄们一起去找谢文东,结果正碰上三江好的人在绑咱们那帮弟兄,定山就躲在石头后面朝他们开了枪,结果人家一梭子扫过来把他的腿给打断了。幸亏定山路熟,再加上天黑,这才跑了。当时我‘窝’在雪凹子里打盹儿,看见定山往山下滚,背起他就跑,他说别落下你。还有,人家孙铁子也在到处找他呢……”

  “别说啦!这阵子他在哪儿?”朱七的心一阵热乎,两条腿竟然有些打颤,定山这当口还惦记着我,好人啊。

  “在三瓦窑子张大腚……不是不是,我二表姐,他在我二表姐那儿躺着呢。”刘贵憨实地笑了,满嘴酒臭。

  “那还不赶紧走?”朱七拽起刘贵就跑,“让郭殿臣找到他就没命了。”

  “那就赶紧的,”刘贵缩起脖子跟着跑,“我表姐刚才还念叨你呢,她说她要跟着你回山东老家。”

  刘贵的表姐张金锭屁股大得赛碾盘,这一带的爷们儿都喊她叫张大腚,是三瓦窑子里的窑姐儿,从山东过来有些年头了。打从朱七恋上张金锭的那铺大炕,她就动了心思,经常“黏糊”着他,说要跟他回去过正经日子。朱七也有这个想法,他想,别看张二姐的屁股大了点儿,模样可俊秀着呢,一笑俩酒窝。大我个两三岁算什么?再说人家这些年还攒了不少钱,先这么耍着,指不定哪天还真的娶了她家去呢。

  或许是因为酒力的缘故,朱七的脚步飞快,从胯子坡到三瓦窑子三里地的路程,朱七走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这是一个木栅栏围住的大院子,院内车马喧闹,东西厢房外加七间大筒子屋,灯火辉煌,门头灯笼高挑,灯笼下挂着一个破筐子做的幌子,在雪夜里悠悠摇晃。

  朱七蹲在一个黑着灯的窗户下喊张金锭的时候,刘贵才刚刚转出山坳。一个女人在屋里咿咿呀呀地唱戏:“十来个月,飘清雪,新褥子新被包着我……”朱七刚喊了两声“二姐”,唱戏声就停了,屋里掌上灯,有个人影在灯光里一晃,朱七笑了,呵,这娘儿们够麻利的。

  “年顺,是你吗?”张金锭挑着一只火苗小得像萤火虫屁股似的灯笼转到后窗,冲暗处嚷了一嗓子。

  “别喊。”朱七一雪球砸灭灯笼,猛扑过来,一把将张金锭搂进怀里,伸嘴就来咬她的耳垂。

  “亲爹亲娘……”张金锭胡乱推挡两下,直接把灯笼丢了,盘腿上了朱七的腰。

  朱七把手挪下来插进她的棉裤,扳着她的两片肥屁股,黑瞎子也似的倒退着撞开了后门。满身脂粉香的张金锭在朱七的腰上直打晃,屁股一顶一顶地拱朱七的裤裆。朱七的心一阵麻痒,张口咬定她伸在嘴唇外的舌头,反脚蹬关了门。旁边屋子弥漫进来的烤胶皮鞋、毡疙瘩的脚臭气、抽山烟的辣味、熏天的烧酒气与这屋的脂粉香混杂在一起,让朱七有种憋气的感觉。

  “亲兄弟,你可想死我了,快,快来……”张金锭把舌头拽回嘴里,从朱七的腰里弹到炕上,三两把扯下了棉裤。

  “想我的啥?”朱七抽两下鼻子,坏笑着站在炕下,借着月光,探头来瞅张金锭敞开的大腿根,呼吸蓦然急促。

  “你管我想啥呢,快上来。”张金锭等不及了,抓过朱七的手直接按在了自己的胯下,那里一片湿润。

  朱七解开裤带翻身上炕,刚把张金锭的两个脚腕子攥在手里,猛地就停下了:“熊定山在哪间?”

  张金锭一把将朱七的脑袋搂在自己的奶子上,娇喘连连:“不管他不管他,快来……”

  朱七砰地将她的两条肥腿丢在炕上,闷声道:“定山呢?”

  张金锭把脑袋拱在朱七的怀里,抽抽嗒嗒地哭上了:“你倒好,人家想跟你先来来,你啥也不管。”

  朱七抬手给她擦了一把眼泪:“别难过,回老家的时候我一准儿带上你。定山呢?”

  张金锭把脑袋挪开,一偏脸,冲窗外翻了一串白眼:“那个死鬼死了才好呢,咋留也留不住,刚刚走了。年顺,咱不等了,这就走。你看,我的钱全在这儿呢……”张金锭回转身子,撅着大屁股扑棱扑棱地掀炕席。看着她王八翻盖似的忙,朱七的心一下子乱了,怎么办?我真的要带一个卖大炕的窑姐儿回家吗?不行,听说这样的女人以后不会生小孩儿呢,我朱七还想留下自己的后代呢,这样的女人耍耍还可以,不能娶回家当老婆的。脑子里忽然就闪出桂芬桃花一样的脸来,这张娇媚的脸在冲他柔柔地笑,一双杏眼也在冲他闪着眼波……咳!我怎么冷不丁就想起她来了呢?朱七使劲地搓了搓眼皮。刚才在陈大脖子家,那个小娘儿们分明对我有那么点儿意思呢,不然她老是用眼角瞟我干啥?要不等两天再走?摸着下巴正想着,张金锭哗啦一声将一个小包袱丢在了他的跟前:“年顺,这都是我自己积攒的钱。”

  包袱的这声哗啦刚响完,外面就传来刘贵的粗门大嗓:“蝎子,你绑上兔子脚了?开门,累死我了。”

  朱七一皱眉头,拉开门,将脑袋伸出去四下看了看,猛地回过身来:“你吆喝个球?”

  刘贵闪身进来,瞪着懵懂的眼睛问:“咋了?”

  朱七反手将张金锭扯进被窝,一拍炕沿:“你说咋了?熊定山又跑啦!”

  刘贵说声“我知道”,一缩脖子,将脑袋靠到了后窗:“铁,进来吧。”

  猴子一样瘦的孙铁子直接从后窗钻了进来,站稳,冲朱七一抱拳:“老兄弟,又见面儿啦。”

  朱七打下他的手,急急地问:“定山咋样了?”

  孙铁子凑到炕前,伸手摸了张金锭的胸脯一把:“还能咋样?快要上西天了……先别打听了,走,我这就带你们去见他。”

  朱七俯下身子,亲了张金锭的额头一下,沉声道:“二姐,你老实在这儿等我,见过定山,我一准儿回来接你。”

  张金锭坐起来打个晃,伸出胳膊圈住朱七的脑袋,在自己的胸脯上按两下,幽幽地扭过头去。

  朱七突然感到一阵难过,挣出脑袋,说声“保重”,转身就走。

  三个人冲出门去的时候,身后传来张金锭野猫般的哭声。

  雪还真的下来了,因为没有风,雪片是直溜溜地掉下来的,大得像树叶,叫人的眼前一片模糊。

  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两声蝗虫飞过的声音,像是在打枪。

  走了一气,朱七将帽檐支在额头上挡住雪,借着月光拉拉身边的孙铁子,问:“这几天你一直跟定山在一起?”孙铁子回头瞄了雪幕里咔嚓咔嚓疾走的刘贵一眼,低声道:“是。你感觉熊定山这个人咋样?说实话。”朱七说:“挺好。真的,是实话。”脑子里忽然就冒出这么一个影像:冰天雪地里,孙铁子一丝不挂地跪在草堂子外面的风口上,熊定山拿着一根胳膊粗的棍子,开山似的劈他。定山边劈边嚷,吃老子的,喝老子的,偷着日老子的女人!朱七知道铁子这是犯了定山的大忌。那时候定山还没玩够张金锭,方圆百里的人谁都不敢碰她。孙铁子有一天打熬不住,送给张金锭一个金镏子,钻了她的被窝。也该当铁子出事儿,嘴碎,喝醉了就乱说,这事儿被一个兄弟给“戳”(告发)了。不过打那以后,山上的兄弟就开心了,熊定山不知发了哪门子善心,不管这事儿了。孙铁子落了个皮开肉绽,朱七遂了自己的心愿。铁子“戒”了张金锭以后,没事儿总爱在黑影里瞪着两只锥子似的眼睛瞅定山,不时冷笑两声,看上去挺瘆人。

  见朱七笑,孙铁子唔了一声,拉着朱七躲到一棵树后:“让刘贵先过去,我有话对你说。”刘贵的嘴里呼呼地往外冒棉絮一样的热气,一路走一路唱:“闯关东,好悲伤,一根扁担俩箩筐。前头行李卷,后头小儿郎。左手牵妻女,右手扶爹娘。一路风雨一路盼,到了关东有钱粮。吃饱饭,找新娘,找到新娘上了床……”歌声伴着喘气声,呼哧呼哧从树边赶了过去。

  “蝎子兄弟,跟着熊定山你没攒下多少钱是吧?”孙铁子拉着朱七转出来,迎着雪继续走。

  “啥钱不钱的?我就是图个热闹罢了,攒钱干啥?”朱七有一搭没一搭地应道。

  “你不喜欢钱?当年你跟着卫澄海……”孙铁子咳出一口痰,想啐到地上,瞥一眼朱七,又蔫蔫地咽了回去。

  “别瞎说啊,跟着卫澄海咋了?那叫劫富济贫,”朱七打个哈哈道,“跟现在咱们干的这个不一样呢。呵,反正我不图钱。”

  “不图钱你撇家舍业地出来闯什么关东?”孙铁子翻个白眼,接着哼了一声。

  “你啥意思?”朱七胡乱一问。“啥意思你明白。”孙铁子说。朱七的心里一阵不痛快,一件往事悠悠冒上心坎。大概是在去年的这个时候,朱七奉熊定山的命令带了几个人去闯一个大户人家的“窑堂”,得了三匹马,一百多块现大洋。回山的路上,朱七偷偷掖了十块现大洋在靴子里,心想,我好长时间没下山去看看我六哥了,我得把这钱给他送去,让他抽时间回老家一趟,我娘这些年还不知道能不能吃上饭呢。晚上喝庆功酒的时候,定山笑眯眯地坐了过来,捏着朱七的腮帮子说,兄弟,知道“截绳子”该怎么处置吗?朱七二话没说,拿了钱搁在桌子上,说,大哥,我错了。定山说,你走吧,我不处置你。朱七刚走出草堂子就被几个兄弟给“捂”在雪地里了……死狗一样地被拖回草堂子时,朱七连嘴都张不开了,整个脸像是用沙子做的,一碰就掉血碴子。想起这件事儿,朱七的心就像被狗牙撕咬着,没着没落地难受。

  朱七想,铁子这小子莫不是跟我一样记仇,想去杀了熊定山?这种事情不能做,不管有多大的冤仇,杀人是万万不能的。不管你孙铁子想要干什么,我不掺和就是了,当初我受那次折腾也不能全怪熊定山,入了胡子行就得守胡子行的规矩。这次见了熊定山,我安慰他几句就走人,咱也没打谱继续跟他干胡子,这营生不是能干一辈子的。“年顺,别犯傻,”孙铁子放慢了脚步,“实话告诉你吧,熊定山的身上带了不少金银珠宝,那可都是咱爷们儿的玩命钱。”“你早说呀,”朱七站住了,“你是不是想说,咱哥儿俩从他的身上‘顺’(偷)点儿银子?”

  “什么叫‘顺’?那本来就是咱爷们儿的。”孙铁子拉着他继续走,“想干就给个痛快话,不想干算我没说。”

  “属狗的就别惦记狼嘴里的肉,老实吃自己的屎。”朱七说。

  “我还是那句话,想干就给个痛快话,不想干算我没说。”孙铁子没回头,闷着头继续往前拱。

  “这雪咋就越下越大了呢?”朱七扑拉两下帽檐,帽檐上的积雪像洒落的白面,纷纷扬扬遮住了他的视线。

  “它大它的,关你屁事儿?”孙铁子一把将朱七拉离了那团白面,“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何况……”

  “这雪下得是越来越大了。”朱七倒退两步,这种事情坚决不能掺和,姓熊的吃人呢。

  “日!”孙铁子陡然提高了声音,“你痴了还是傻了?熊定山现在躺在炕上像个死人,咱就是明抢,他也不会打个‘吭哧’的。”“这雪是越下越大了啊。”朱七越走越慢。孙铁子一把薅住朱七的袄领,俩眼瞪得像鸡蛋:“七,你就听我的吧,咱哥儿俩稳稳当当地干他一票。”“你自己干不了吗?”朱七拉下他的手,侧过脸,隔着道道雪线斜斜地盯着他看。孙铁子用手捋下胡子上的冰坠,叹口气,无奈地摊了摊手:“兄弟,说好听的是我想帮你发个财,难听的是我一个人不敢干这事儿。”朱七弯下腰抓了一把雪,在手里慢慢地搓:“你是怎么见着他的?”孙铁子有点儿不耐烦了,说话像兔子吃草:“我跟瞎山鸡去找张金锭的时候碰上他的……我就够义气了,怕他出事儿,一口气背了他八里地。你猜咋了?他一躺到他三舅家的炕上就跟我玩‘尿泥’!他说,铁,你是我的好兄弟,从包袱里拿俩‘大头’(银圆)走吧……你说他这不是操人吗?一包袱的金银财宝,就俩大头就打发我了?我说,大哥,我以后还跟着你干。他说,以后再说吧,谢文东那里不需要那么多人。你说我就是个废物吗?我越想越来气,钱也没拿就走了。走到半路碰上刘贵了,后来我这么一想……”朱七猛地将帽檐推了上去:“干。”

  熊定山他三舅家的街门敞开着,定山他三舅披着件羊皮袍子站在门口打晃,见有人过来,连忙上前打量。

  孙铁子叫声三舅,拉着朱七挤进门去,熊定山他三舅的嘴里直嘟囔,这是俩啥玩意儿?一个猴子一个狼。

  定山躺在西间的一铺土炕上,听见人声,猛地支起身子,将一把乌黑的匣子枪对准了门口:“谁?”

  朱七一步抢进门来,见定山这个样子,蔫蔫地将双手举过了头顶:“大当家的,是我,你兄弟朱七。”

  熊定山放下枪,嘬一下牙花子笑道:“娘的,是朱蝎子呀。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朱七回身推了刚进门的刘贵一把:“你出去看着人,我跟大当家的说会儿话。”

  熊定山掌上灯,斜眼乜着朱七,冷冷地一哼:“我刚下山没两天你就窜没影儿了。”朱七摘下被雪粘成一坨棉花的帽子,在炕沿上扑哧扑哧地摔:“咱俩想到两茬头去了,我还以为你扔下三老四少一个人‘滑’了呢。”熊定山咧咧嘴,将一口浓痰射到墙上,吧嗒着厚嘴唇说:“胡来嘛,‘拔香头子’(脱离匪帮)也得有个规矩。说,这些天你都去了哪里?”孙铁子就着油灯点上一锅烟,诡秘地斜了朱七一眼:“这小子贼精,跑到朱老六那里放起木头来了。”熊定山猛地把枪拍到窗台上:“朱老六早晚得死!我怀疑是他报告的郭殿臣,要不三江好的人怎么会知道我藏在三瓦窑子里?”“你可千万别这么说,我跟我六哥他们干了一天活儿,他们一个人也没出去。”朱七说着,殷勤地给他掖了掖被子。“鸡巴毛!”定山的眼睛闪出狼一般的光,“老子是说他早就跟三江好那帮王八犊子有联系呢,三江好的‘溜子’都他妈乱七八糟不照路子来,要不他们连我藏在哪里都知道?”“那……那我就不好说什么了。”朱七心想,杂种你还想让朱老六死?那是我哥哥,你算什么东西。

  胡乱说了一阵,定山摸出一个包袱,一抖:“知道这是什么吗?钱!好好跟着我,早晚我让弟兄们过上好日子。”

  孙铁子的眼睛刷的亮了:“就是,跟着大当家的一定会有好日子过。”

  定山说声“那是”,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压低声音说:“外面‘走溜子’(刮风),当心隔墙有耳。你真心想要继续跟着我?”

  朱七说:“咱哥儿几个前有缘后有故,落在一窝草边,能有啥回头路?这事儿定了。”

  定山瞅瞅一旁闷声不响的孙铁子,声音低沉如铁:“不要有二心,不然老子‘认圆不认扁’(对事不对人)。”

  孙铁子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到,刚要说句什么,朱七接口道:“谁要‘反水’(背叛),自己‘看天’(屁股插棍子直穿头顶)。”

  定山笑笑,反着眼皮瞄了朱七一会儿,轻咳一声:“有人说青岛黑道上的卫澄海来了东北,你见着他了吗?”

  朱七一怔,卫澄海来这里干什么?茫然地摇了摇头:“没见着。”

  定山打个哈欠躺下了:“估计他是来找你的,罗五爷跟了赵尚志赵大把子,他不会是来找罗五爷的。”

  朱七说:“我跟他早就不‘搭咯’了,管他是来找谁的呢,反正我不想见他,我就跟着你。”

  熊定山满意地闭上了眼睛:“这话我爱听。”

  孙铁子的眼睛在黑暗处闪着幽蓝色的光,盯着熊定山枕头下面的包袱一言不发。

  刘贵搓着耳朵进来,站在门口看着一声不吭的朱七,直愣愣地问:“咋了?哑巴了?”

  孙铁子回过神来,拧着他的耳朵把他往里拖:“睡你的觉去,你这个半彪子。”

  夜深了,雪停了,外面开始刮起风来,嗷嗷叫,像一群野兽在当空疯跑。屋里,孙铁子悄没声息地支起半边身子,扭着狼一般的脑袋看躺在炕里头的熊定山。熊定山翻了一下身子,孙铁子嗖的缩了回去。朱七把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轻轻捏了捏孙铁子的大腿,冲他一摆头。孙铁子领悟,闷着嗓子咳嗽了一声。熊定山憋痰似的咕噜道:“要过年了,大伙儿打起精神来,去了谢司令那里都给我瞪起眼来……谢司令,咱们是先杀鬼子还是先闯它几把窑堂?不杀鬼子?那好,那咱爷们儿就去闯它几把窑堂……”

  朱七冷笑着点点头,悄悄下炕,站在地上,身子对着炕旮旯里的一只尿罐,眼睛瞥向了还在说着梦话的熊定山。

  孙铁子蛇一样地拧着身子从被窝里扭出来,一条胳膊撑着炕面,一条胳膊蛇游似的探到了熊定山的枕头底下。

  朱七的呼吸一下子变得不顺畅起来,心脏好似堵在他的嗓子眼里,眼睛都闷出了绿光。

  随着熊定山的呼噜声,熊定山枕头下面的那个包袱已经到了孙铁子的手上。

  朱七的嗓子眼儿猛地透开了,一口气吸进去,仿佛爽到了脚底,一抬手接过了孙铁子递过来的包袱。

  孙铁子慢慢又躺了回去,闷了半晌,冲朱七一点头,两个人的手一齐伸向了睡得如同死猪的刘贵。

  外面的风声越来越大,轰隆轰隆响,就像前年日本鬼子的飞机轰炸抗日联军的阵地一样。

  轰隆轰隆的风声里,朱七和孙铁子架着五花大绑的刘贵,蹑手蹑脚地出了熊定山他三舅家的街门。

  “哥儿俩,你们这是干啥?”刚扯下塞在嘴巴里的破布,刘贵就大声嚷嚷起来,嗓子都破了。孙铁子扑上来,一把捂住了刘贵的嘴:“闭嘴,再穷嚷嚷,我他妈‘插’(杀)了你!”“别害怕,”朱七拉刘贵蹲到一处黑影里,悄声说,“刚才你睡着了,我和铁子两个人偷了熊定山的钱。本来不想告诉你,可我觉得你这伙计还算不错,就绑你一起出来了。知道为什么?这钱是咱们大伙儿的,不能让他一个人独吞了。别担心,这样的事情我以前跟着卫老大的时候就干过。高兴了?哈,怎么样?找个地儿咱哥儿仨分了它,然后回老家过舒坦日子去。我估摸着,只要咱们先别急着花这钱,等上它个年儿半载的,熊定山被郭殿臣给‘拾猴儿’(收拾)了,谁也不知道这钱是打哪儿来的!到时候咱爷们儿就是响当当的财主。置地,娶媳妇儿,养崽子……嘿嘿,好日子你就安安稳稳地过吧。”

  “事儿倒是不错,可是……定山不会追回老家去吧?”一阵风把刘贵的笑容冻在了脸上。

  “这……”朱七蓦地愣了一下,他还真没想过这事儿呢。

  “他娘的,我太慌张了,怎么没连他的枪一遭儿偷来呢?”孙铁子一顿,横一下脖子,拔腿钻入了胡同深处。

  “铁子咋又回去了?”刘贵紧张得要哭,“坏了,坏了,熊定山警醒着呢,他这是回去找死!坏了,坏了……”

  “不怕,刚才我们偷包袱的时候,他睡得像头死猪。”话虽这么说,朱七还是拉起刘贵,疾步出了胡同。

  两个人刚拐进另一条胡同,耳边就炸开了两声沉闷的枪响。完了,熊定山醒了,孙铁子完蛋了……不管了,逃命吧!朱七三两下扯下刘贵身上的绳索,拖着他,撒腿就跑。地上的雪很厚,几乎让二人拔不出腿来。越急越糟糕,刘贵脚上的两只蒲袜只剩下了一只。刘贵发觉掉了一只蒲袜,踮着脚刚要回头去找,当头就挨了朱七一巴掌:“还顾得上找鞋?”刘贵一怔,索性不要那只蒲袜了,赤着一只脚,拽着朱七的裤腰向前冲,样子就像拖在朱七屁股上的一溜鼻涕。砰砰!身后又响了两枪。朱七的心变得冰凉,完了,孙铁子的脑袋变成蜂窝了……脑子里一下子浮现出当年卫澄海用枪横扫一个盐警时的景况。

  “站住!”两个人刚窜上大路,正想拐进一个牲口棚里喘口气,便被一个黑影挡住了去路。

  “快跑!”朱七拽了瘫作烂泥的刘贵一把,没拽动,干脆蹲在了刘贵的身后,“大当家的,别开枪,你听我说。”

  那条黑影慢慢走过来,一下子把枪顶上了朱七的脑袋:“朱七啊朱七,没想到我扒开胸膛给你看,你竟然跟我玩‘二八毛’!说,你是不是想吃独食?”听这口话不像是熊定山呀?朱七小心翼翼地把头抬了起来:“铁!老天,怎么是你?”孙铁子把枪管在朱七的脑门上簌簌转了两下,似乎是在犹豫什么。朱七一下子明白过来,左手往西边一指,趁孙铁子愣神的工夫,右手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把枪拿开,你想吓死我呀!我怎么知道刚才是咋回事儿?我还以为你被熊定山给收拾了呢。难道是你把定山给‘插’了?”

  孙铁子被朱七抓住手腕,一时动弹不得,索性叹口气松了手,匣子枪“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下。

  朱七一把将枪抓在手里,掉转枪口,刷地顶上了孙铁子的脑门:“小子,刚才你在犹豫什么?想连我也杀了吗?”

  孙铁子漠然哧了一下鼻子,一跺脚,扭头就走:“既然你这么想,你先杀了我吧,钱我不要了。”

  朱七把枪掖进裤腰,紧撵两步拽住了孙铁子:“又耍小心眼儿了不是?开个玩笑嘛。”

  刘贵像个受惊的兔子,猛扑过来,一下子将两人撞成了陀螺:“快跑吧,再‘黏糊’就出不了村啦。”

  朱七瞄一眼牲口棚,疾步赶过去解开了马缰绳:“刘贵,套上爬犁,走人!”

  坐在爬犁上,朱七问孙铁子刚才发生了什么,孙铁子说:“我摸进门,刚抓起定山枕头下面的匣子枪,定山就醒了,一骨碌爬了起来,当时我一下子懵了,直接就是一枪,定山一声没吭就趴那儿了。我揣起枪刚想出门,定山他三舅就过来拦我,结果也被我撂倒了。我跑出门来找你们,谁知道定山他妗子拿着一根棍子在后面撵,我就又打了她一枪,不对,应该是两枪吧?”耳边全是刚才的枪声,朱七的心抽得像是有根线在勒着,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铁,铁子,铁子哎……这下子麻烦大了,你身上背了人命啦。”孙铁子一怔,呱嗒一下拉下脸来:“少跟爷们儿来这套,不是我身上,是咱们身上。”朱七说,不管是谁身上,反正咱们这把算是彻底完蛋了。孙铁子说,完什么蛋?咱们这叫为民除害。朱七凄然一笑:“合着你杀了人还成英雄了?拉倒吧你就。”风飕飕地掠过耳畔,爬犁上的三个人都没有感觉到冷。

  爬犁穿过山崖子的时候,朱七看见朱老六站在一堆雪后面撒尿,雪堆上腾起好大的一团白雾。

  朱七看见朱老六的后面站着两个模糊的人影,心不由得一颤,这两个人是谁?

  “七,刚才站在那堆雪后面撒尿的人是朱老六吧?”孙铁子用胳膊肘拐了拐朱七。朱七怏怏地哼了一声:“是他,他生我的气了,为了个娘儿们。”孙铁子笑了:“张大腚?”朱七哧了一下鼻子:“你的心里没有别的女人。”孙铁子嘿嘿地笑:“在老六的眼里,张大腚比天仙还美呢……可也是,张二姐喜欢唱戏,你六哥是个戏迷,那还不得让她给‘拿’死?我听说你大哥和你四哥也喜欢听戏呢。哎,我问你,你跟你四哥再联系过没有?”朱七的心冷不丁抽了一下:“唉,我得有五六年没见着他了。逢年过节他给家里捎钱,只是见不着人。”孙铁子神秘兮兮地往这边凑了凑:“我听说朱四也入了胡子行,笼山孙愧胜拉杆子专打日本人,你四哥跟他好多年了。我听‘四海’一个山东过来的溜子说,他年前见过朱四,老跑青岛,有一次他看见你四哥穿着一身警备队衣裳押着一条汉子走,半路就给结果了,后来听说那是个汉奸……”

  “咱们还是别谈这些了,日本人坏,但是他们没招惹我,我不想拿脑袋跟石头碰,我四哥归我四哥。”

  “就是就是,不关咱的事儿,”孙铁子摸一把朱七的肩头,“东西到手了,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我想好了,”朱七让刘贵停了爬犁,“先把东西分了,然后各走各的,爱上哪上哪。”

  “暂时就这么着吧。”孙铁子从朱七的怀里一把拽出了那个沉甸甸的包袱。

  月光映照下,地上码着的全是稀罕货色:珠子、耳环、扳指、银圆、烟泡、花花绿绿的金圆券……朱七将包袱撕成三块,铺在地上,一把一把地往上面抓这些东西。孙铁子的眼睛都直了,猴子一般团坐在地上,嘴巴嚼草似的吧唧:“他娘的,熊定山这个混蛋可真能‘划拉’哦,你瞧瞧这都是什么。我日他二大爷的,弟兄们跟着他九死一生,除了能吃顿饱饭还见过什么?当年他在小湾码头扛大包的时候就不干正经营生,码头上混饭吃的哥们儿没有不被他欺负的,后来他惹到日本人的头上去了,用石头砸死了一个日本兵。那时候我在丰德烟厂干把头,侦缉队的人招集我们去抓他,他上了崂山,这小子‘底子潮’(经常被抓),跟着他没什么好处……”突然打住,抓起一块瓦片似的东西,拿到眼前来回瞄,“咦?这是什么?上面还有字儿呢,”伸手一戳朱七,“七,你看这是什么玩意儿?”

  朱七此时的心思全放在那些金灿灿的玩意儿上,看都不看,一把推开他,继续分:“爱什么什么,反正都是值钱玩意儿。”

  刘贵抢过那块东西,放在一堆小一点的包袱上,哈喇子顺着嘴角直往下掉:“不管它,反正是个稀罕物,都是咱爷们儿的。”

  孙铁子抓起铁瓦在手上掂几下,扑哧丢到刘贵跟前的那个包袱上:“归你了,这事儿就数你出力多。”

  刘贵知道孙铁子不喜欢那玩意儿,自己更不高兴,翻个白眼道:“你娘,就你精神?”

  孙铁子死皮赖脸地哈哈:“论功行赏啊,论功行赏啊……是不是老七?”

  朱七不言语,将那堆大的推给孙铁子,自己包了有铁瓦的那包,舒一口气道:“就这样?”

  刘贵忙不迭地包好自己的那包,三两下掖到裤腰里:“就这样。”

  孙铁子揣起自己的包袱,喘口气,伸出手从上往下捋了一把脸,将手张到朱七的眼前,一翻眼皮:“枪。”

  朱七横他一眼,从裤腰上抽出熊定山的那把匣子枪,将枪匣子拆下来卸出子弹,反手递给了孙铁子。

  “啥意思,连我都防着?”孙铁子揣起枪,悻悻地摇了摇枣核一样尖的脑袋。

  “没啥意思,这都是熊定山教的。”朱七推了他一把,“走你的道儿吧。”

  “兄弟,好好活着!”孙铁子用脸贴了朱七的脸一下,扯身往老林子奔去。

  看着孙铁子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大雪深处,朱七回头拍了拍刘贵的肩膀:“你呢?”

  刘贵的眼睛亮得像猫:“跟你一起回家!兴许天亮之前能赶上回山东的火车呢。这就走?”

  朱七伸手按了按刘贵的肩头:“慢着,我去把撸子枪取回来。”跳下爬犁疾步钻进了山坳。

  少顷,朱七拍着两手雪水回来,笑呵呵地上了爬犁。

  刚跑了两步,朱七掐刘贵的胳膊一把,沉声道:“等等,这阵子‘飘花子’(下雪),不一定赶上车,我先去办个事儿。”

  刘贵拉住缰绳,口气有些急躁:“又要干啥?赶紧回来呀,我害怕熊定山‘醒魂’过来,一枪崩了我……”

  朱七没有搭话,抽出撸子枪,直奔陈大脖子的棚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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