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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卷七十六·平原君虞卿列传第十六

作者:西汉·司马迁

平原君赵胜者,赵之诸公子也。诸子中胜最贤,喜宾客,宾客盖至者数千人。平原君相赵惠文王及孝成王,三去相,三复位,封於东武城。

平原君家楼临民家。民家有躄者,槃散行汲。平原君美人居楼上,临见,大笑之。明日,躄者至平原君门,请曰“臣闻君之喜士,士不远千里而至者,以君能贵士而贱妾也。臣不幸有罢癃之病,而君之后宫临而笑臣,臣愿得笑臣者头”平原君笑应曰“诺”躄者去,平原君笑曰“观此竖子,乃欲以一笑之故杀吾美人,不亦甚乎”终不杀。居岁馀,宾客门下舍人稍稍引去者过半。平原君怪之,曰“胜所以待诸君者未尝敢失礼,而去者何多也”门下一人前对曰“以君之不杀笑躄者,以君为爱色而贱士,士即去耳”於是平原君乃斩笑躄者美人头,自造门进躄者,因谢焉。其后门下乃复稍稍来。是时齐有孟尝,魏有信陵,楚有春申,故争相倾以待士。

秦之围邯郸,赵使平原君求救,合从於楚,约与食客门下有勇力文武备具者二十人偕。平原君曰“使文能取胜,则善矣。文不能取胜,则歃血於华屋之下,必得定从而还。士不外索,取於食客门下足矣”得十九人,馀无可取者,无以满二十人。门下有毛遂者,前,自赞於平原君曰“遂闻君将合从於楚,约与食客门下二十人偕,不外索。今少一人,愿君即以遂备员而行矣”平原君曰“先生处胜之门下几年於此矣”毛遂曰“三年於此矣”平原君曰“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今先生处胜之门下三年於此矣,左右未有所称诵,胜未有所闻,是先生无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毛遂曰“臣乃今日请处囊中耳。使遂蚤得处囊中,乃颖脱而出,非特其末见而已”平原君竟与毛遂偕。十九人相与目笑之而未废也。

毛遂比至楚,与十九人论议,十九人皆服。平原君与楚合从,言其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决。十九人谓毛遂曰“先生上”毛遂按剑历阶而上,谓平原君曰“从之利害,两言而决耳。今日出而言从,日中不决,何也”楚王谓平原君曰“客何为者也”平原君曰“是胜之舍人也”楚王叱曰“胡不下。吾乃与而君言,汝何为者也”毛遂按剑而前曰“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国之众也。今十步之内,王不得恃楚国之众也,王之命县於遂手。吾君在前,叱者何也。且遂闻汤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诸侯,岂其士卒众多哉,诚能据其势而奋其威。今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万,此霸王之资也。以楚之彊,天下弗能当。白起,小竖子耳,率数万之众,兴师以与楚战,一战而举鄢郢,再战而烧夷陵,三战而辱王之先人。此百世之怨而赵之所羞,而王弗知恶焉。合从者为楚,非为赵也。吾君在前,叱者何也”楚王曰“唯唯,诚若先生之言,谨奉社稷而以从”毛遂曰“从定乎”楚王曰“定矣”毛遂谓楚王之左右曰“取鸡狗马之血来”毛遂奉铜槃而跪进之楚王曰“王当歃血而定从,次者吾君,次者遂”遂定从於殿上。毛遂左手持槃血而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相与歃此血於堂下。公等录录,所谓因人成事者也”

平原君已定从而归,归至於赵,曰“胜不敢复相士。胜相士多者千人,寡者百数,自以为不失天下之士,今乃於毛先生而失之也。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赵重於九鼎大吕。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彊於百万之师。胜不敢复相士”遂以为上客。

平原君既返赵,楚使春申君将兵赴救赵,魏信陵君亦矫夺晋鄙军往救赵,皆未至。秦急围邯郸,邯郸急,且降,平原君甚患之。邯郸传舍吏子李同说平原君曰“君不忧赵亡邪”平原君曰“赵亡则胜为虏,何为不忧乎”李同曰“邯郸之民,炊骨易子而食,可谓急矣,而君之后宫以百数,婢妾被绮縠,馀粱肉,而民褐衣不完,糟糠不厌。民困兵尽,或剡木为矛矢,而君器物锺磬自若。使秦破赵,君安得有此。使赵得全,君何患无有。今君诚能令夫人以下编於士卒之间,分功而作,家之所有尽散以飨士,士方其危苦之时,易德耳”於是平原君从之,得敢死之士三千人。李同遂与三千人赴秦军,秦军为之卻三十里。亦会楚、魏救至,秦兵遂罢,邯郸复存。李同战死,封其父为李侯。

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郸为平原君请封。公孙龙闻之,夜驾见平原君曰“龙闻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郸为君请封,有之乎”平原君曰“然”龙曰“此甚不可。且王举君而相赵者,非以君之智能为赵国无有也。割东武城而封君者,非以君为有功也,而以国人无勋,乃以君为亲戚故也。君受相印不辞无能,割地不言无功者,亦自以为亲戚故也。今信陵君存邯郸而请封,是亲戚受城而国人计功也。此甚不可。且虞卿操其两权,事成,操右券以责。事不成,以虚名德君。君必勿听也”平原君遂不听虞卿。

平原君以赵孝成王十五年卒。子孙代,后竟与赵俱亡。

平原君厚待公孙龙。公孙龙善为坚白之辩,及邹衍过赵言至道,乃绌公孙龙。

虞卿者,游说之士也。蹑趶檐簦说赵孝成王。一见,赐黄金百镒,白璧一双。再见,为赵上卿,故号为虞卿。

秦赵战於长平,赵不胜,亡一都尉。赵王召楼昌与虞卿曰“军战不胜,尉复死,寡人使束甲而趋之,何如”楼昌曰“无益也,不如发重使为媾”虞卿曰“昌言媾者,以为不媾军必破也。而制媾者在秦。且王之论秦也,欲破赵之军乎,不邪”王曰“秦不遗馀力矣,必且欲破赵军”虞卿曰“王听臣,发使出重宝以附楚、魏,楚、魏欲得王之重宝,必内吾使。赵使入楚、魏,秦必疑天下之合从,且必恐。如此,则媾乃可为也”赵王不听,与平阳君为媾,发郑朱入秦。秦内之。赵王召虞卿曰“寡人使平阳君为媾於秦,秦已内郑朱矣,卿之为奚如”虞卿对曰“王不得媾,军必破矣。天下贺战胜者皆在秦矣。郑朱,贵人也,入秦,秦王与应侯必显重以示天下。楚、魏以赵为媾,必不救王。秦知天下不救王,则媾不可得成也”应侯果显郑朱以示天下贺战胜者,终不肯媾。长平大败,遂围邯郸,为天下笑。

秦既解邯郸围,而赵王入朝,使赵郝约事於秦,割六县而媾。虞卿谓赵王曰“秦之攻王也,倦而归乎。王以其力尚能进,爱王而弗攻乎”王曰“秦之攻我也,不遗馀力矣,必以倦而归也”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归,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是助秦自攻也。来年秦复攻王,王无救矣”王以虞卿之言告赵郝。赵郝曰“虞卿诚能尽秦力之所至乎。诚知秦力之所不能进,此弹丸之地弗予,令秦来年复攻王,王得无割其内而媾乎”王曰“请听子割矣,子能必使来年秦之不复攻我乎”赵郝对曰“此非臣之所敢任也。他日三晋之交於秦,相善也。今秦善韩、魏而攻王,王之所以事秦必不如韩、魏也。今臣为足下解负亲之攻,开关通币,齐交韩、魏,至来年而王独取攻於秦,此王之所以事秦必在韩、魏之后也。此非臣之所敢任也”

王以告虞卿。虞卿对曰“郝言不媾,来年秦复攻王,王得无割其内而媾乎。今媾,郝又以不能必秦之不复攻也。今虽割六城,何益。来年复攻,又割其力之所不能取而媾,此自尽之术也,不如无媾。秦虽善攻,不能取六县。赵虽不能守,终不失六城。秦倦而归,兵必罢。我以六城收天下以攻罢秦,是我失之於天下而取偿於秦也。吾国尚利,孰与坐而割地,自弱以彊秦哉。今郝曰秦善韩、魏而攻赵者,必王之事秦不如韩、魏也,是使王岁以六城事秦也,即坐而城尽。来年秦复求割地,王将与之乎。弗与,是弃前功而挑秦祸也。与之,则无地而给之。语曰彊者善攻,弱者不能守。今坐而听秦,秦兵不弊而多得地,是彊秦而弱赵也。以益彊之秦而割愈弱之赵,其计故不止矣。且王之地有尽而秦之求无已,以有尽之地而给无已之求,其势必无赵矣”

赵王计未定,楼缓从秦来,赵王与楼缓计之,曰“予秦地如毋予,孰吉”缓辞让曰“此非臣之所能知也”王曰“虽然,试言公之私”楼缓对曰“王亦闻夫公甫文伯母乎。公甫文伯仕於鲁,病死,女子为自杀於房中者二人。其母闻之,弗哭也。其相室曰:焉有子死而弗哭者乎。其母曰:孔子,贤人也,逐於鲁,而是人不随也。今死而妇人为之自杀者二人,若是者必其於长者薄而於妇人厚也。故从母言之,是为贤母。从妻言之,是必不免为妒妻。故其言一也,言者异则人心变矣。今臣新从秦来而言勿予,则非计也。言予之,恐王以臣为为秦也:故不敢对。使臣得为大王计,不如予之”王曰“诺”

虞卿闻之,入见王曰“此饰说也,王昚勿予”楼缓闻之,往见王。王又以虞卿之言告楼缓。楼缓对曰“不然。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夫秦赵构难而天下皆说,何也。曰吾且因彊而乘弱矣。今赵兵困於秦,天下之贺战胜者则必尽在於秦矣。故不如亟割地为和,以疑天下而慰秦之心。不然,天下将因秦之怒,乘赵之弊,瓜分之。赵且亡,何秦之图乎。故曰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愿王以此决之,勿复计也”

虞卿闻之,往见王曰“危哉楼子之所以为秦者,是愈疑天下,而何慰秦之心哉。独不言其示天下弱乎。且臣言勿予者,非固勿予而已也。秦索六城於王,而王以六城赂齐。齐,秦之深雠也,得王之六城,并力西击秦,齐之听王,不待辞之毕也。则是王失之於齐而取偿於秦也。而齐、赵之深雠可以报矣,而示天下有能为也。王以此发声,兵未窥於境,臣见秦之重赂至赵而反媾於王也。从秦为媾,韩、魏闻之,必尽重王。重王,必出重宝以先於王。则是王一举而结三国之亲,而与秦易道也”赵王曰“善”则使虞卿东见齐王,与之谋秦。虞卿未返,秦使者已在赵矣。楼缓闻之,亡去。赵於是封虞卿以一城。

居顷之,而魏请为从。赵孝成王召虞卿谋。过平原君,平原君曰“愿卿之论从也”虞卿入见王。王曰“魏请为从”对曰“魏过”王曰“寡人固未之许”对曰“王过”王曰“魏请从,卿曰魏过,寡人未之许,又曰寡人过,然则从终不可乎”对曰“臣闻小国之与大国从事也,有利则大国受其福,有败则小国受其祸。今魏以小国请其祸,而王以大国辞其福,臣故曰王过,魏亦过。窃以为从便”王曰“善”乃合魏为从。

虞卿既以魏齐之故,不重万户侯卿相之印,与魏齐间行,卒去赵,困於梁。魏齐已死,不得意,乃著书,上采春秋,下观近世,曰节义、称号、揣摩、政谋,凡八篇。以刺讥国家得失,世传之曰虞氏春秋。

太史公曰:平原君,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然未睹大体。鄙语曰“利令智昏”,平原君贪冯亭邪说,使赵陷长平兵四十馀万众,邯郸几亡。虞卿料事揣情,为赵画策,何其工也。及不忍魏齐,卒困於大梁,庸夫且知其不可,况贤人乎。然虞卿非穷愁,亦不能著书以自见於后世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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