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语》

史苏论献公伐骊戎胜而不吉

〔原文〕

献公卜伐骊戎①,史苏占之②,曰:“胜而不吉。”公曰:“何谓也?” 对曰:“遇兆,挟以衔骨,齿牙为猾,戎、夏交捽。交捽,是交胜也,臣故 云。且惧有口,携民,国移心焉。”公曰:“何口之有!口在寡人,寡人弗 受,谁敢兴之?”对曰:“苟可以携,其入也必甘受,逞而不知,胡可壅也?” 公弗听,遂伐骊戎,克之。获骊姬以归③,有宠,立以为夫人。公饮大夫酒, 令司正实爵与史苏,曰④:“饮而无肴。夫骊戎之役,女曰‘胜而不吉’, 故赏女以爵,罚女以无肴。克国得妃,其有吉孰大焉!”史苏卒爵,再拜稽 首曰:“兆有之,臣不敢蔽。蔽兆之纪,失臣之官,有二罪焉,何以事君? 大罚将及,不唯无肴。抑君亦乐其吉而备其凶,凶之无有,备之何害?若其 有凶,备之为瘳。臣之不信,国之福也,何敢惮罚。”

饮酒出,史苏告大夫曰:“有男戎必有女戎。若晋以男戎胜戎,而戎亦 必以女戎胜晋,其若之何!”里克曰:“何如?”⑤史苏曰:“昔夏桀伐有 施⑥,有施人以妹喜女焉,妹喜有宠,于是乎与伊尹比而亡夏⑦。殷辛伐有 苏⑧,有苏氏以妲己女焉⑨,妲己有宠,于是乎与胶鬲比而亡殷⑩。周幽王 伐有褒(11),褒人以褒姒女焉(12),褒姒有宠,生伯服,于是乎与虢石甫比 (13),逐太子宜臼而立伯服(14)。太子出奔申(15),申人、鄫人召西戎以伐 周(16),周于是乎亡。今晋寡德而安俘女,又增其宠,虽当三季之王(17), 不亦可乎?且其兆云: ‘挟以衔骨,齿牙为猾。’我卜伐骊,龟往离散以应 我。夫若是,贼之兆也,非吾宅也,离则有之。不跨其国,可谓挟乎?不得 其君,能街骨乎?若跨其国而得其君,虽逢齿牙,以猾其中,谁云不从?诸 夏从戎,非败而何?从政者不可以不戎,亡无日矣!”

郭偃曰(18):“夫三季王之亡也宜。民之主也,纵惑不疚,肆侈不违, 流志而行,无所不疚,是以及亡而不获追鉴。今晋国之方,偏侯也。其土又 小,大国在侧,虽欲纵惑,未获专也。大家、邻国将师保之,多而骤立,不 其集亡。虽骤立,不过五矣。且夫口,三五之门也。是以谗口之乱,不过三 五。且夫挟,小鲠也。可以小戕,而不能丧国。当之者戕焉,于晋何害?虽 谓之挟,而猾以齿牙,口弗堪也,其与几何?晋国惧则甚矣,亡犹未也。商 之衰也,其铭有之曰: ‘嗛嗛之德,不足就也,不可以矜,而只取忧也。嗛 嗛之食,不足狃也,不能为膏,而只罹咎也。’虽骊之乱,其罹咎而已,其 何能服?吾闻以乱得聚者,非谋不卒时,非人不免难,非礼不终年,非义不 尽齿,非德不及世,非天不离数。今不据其安,不可谓能谋;行之以齿牙, 不可谓得人;废国而向己,不可谓礼;不度而迂求,不可谓义;以宠贾怨, 不可谓德;少族而多敌,不可谓天。德义不行,礼义不则,弃人失谋,天亦 不赞。吾观君夫人也,若为乱,其犹隶农也。虽获沃田而勤易之,将不克飨, 为人而已。”

士曰(19):“诚莫如豫,豫而后给。夫子诫之,抑二大夫之言其皆有 焉。”

既,骊姬不克,晋正于秦,五立而后平。

〔注释〕

①献公:晋献公,姬姓,名诡诸,公元前676年至前651年在位。骊戎:古代部族,当时居住 在陕西省临潼县一带。②史苏:名叫苏的史官,掌管占卜和记事。③骊姬:骊戎首领的女儿。④司正: 官名,主宾主之礼。⑤里克:又名里季子,晋国大夫。⑥有施:古国名,喜姓,其所在地不详。⑦伊 尹:商汤时的国相。名挚。⑧殷辛:即商纣王,名辛。有苏:古国名,己姓,其所在地不详。⑨妲己: 有苏氏的美女。⑩胶鬲:商朝的贤臣,后弃商事周,助武王灭纣。(11)周幽王:名宫涅,公元前781 年至前771年在位。有褒:古国名,姒姓,其所在地不详。(12)褒姒:褒国的美女。(13)虢石甫:虢 国国君石甫,又作石父。(14)宜臼:周平王的名字。公元前770年至前720年在位。(15)申:古国名。 其地在今河南省南阳市北,春秋时被楚所灭。(16)鄫:古国名,其地在今河南省方城县。(17)三季之 王:即夏桀、商纣和周幽王。(18)郭偃:晋国大夫。(19)士:晋国大夫,名子舆。

〔译文〕

晋献公卜问讨伐骊戎的结果,史苏占卜后说:“能取胜但不吉利。”献 公问:“此话怎讲?”史苏回答说:“从兆象看是齿牙互相夹持,衔着一块 骨头,齿牙咬弄着它,象征骊戎和晋国的互相冲突。齿牙交对,就是交替取 胜,所以我才说胜而不吉。况且兆象最怕遇到口,口意味着百姓离弃,国家 将会不稳哩。”献公说:“哪来什么口!口由我控制,我不接受,谁敢起来 说话?”史苏回答说:“假如连百姓都可以离弃,那么入耳的甜言蜜语必然 会欣然接受。如此任性而不自知,又怎么防止祸患呢?”献公不听,于是讨 伐骊戎,打败了它,俘获骊姬并把她带回晋国,骊姬得宠,被立为夫人。献 公设酒宴款待大夫们,命司正官斟满酒递给史苏,说:“只饮酒不许吃菜。 当初讨伐骊戎的战役,你说 ‘胜而不吉’,所以现在只赏你酒,而罚你不许 吃菜。打败敌国得到爱妃,还有什么吉利比这更大的!”史苏饮完酒,低头 拜谢说:“兆象上有的,我不敢隐蔽。隐蔽兆象的内容,就失了做臣子的职 责,有了这两项罪,怎么事奉国君呢?大的惩罚将要临头,不只是没有菜下 酒了。国君也许是喜欢吉兆而防备凶兆的,虽然凶兆没有出现,防备一下又 有什么害处呢?如果真的出现凶险,防备了也可以减轻。我占的卜不灵验, 是国家的福气啊,我岂敢害怕受罚。”

饮完酒出来,史苏对大夫们说:“有男兵必有女兵。如果说晋国以男人 的力量战胜了骊戎,那么它也一定会用女人的力量战胜晋国的,怎么办!” 大夫里克问:“这是怎么一会事?”史苏说:“过去夏朝的桀讨伐有施氏, 有施氏的人把妹喜进献给桀,妹喜得宠,于是就与伊尹一起使夏朝灭亡。商 朝的纣讨伐有苏氏,有苏氏的人把妲己进献给纣,妲己得宠,于是就与胶鬲 一起使商朝灭亡。周幽王讨伐褒国,褒国的人把褒姒进献给幽王,褒姒得宠,

生了伯服,于是就联合虢石甫赶走了太子宜臼,改立伯服为太子。宜臼出走 申国,申国人、鄫国人邀集西戎一起讨伐周,西周由此而灭亡。现在晋君德 行不高,而被那个俘虏的女人所迷惑,还增加对她的宠幸,把晋君比作夏、 商、西周三朝的末代君王,不也可以吗?况且那兆象上说: ‘上下挟持衔着 骨头,齿牙咬弄着它。’我卜问的是讨伐骊戎的胜败,回答我的结果却是晋 国的离散,像这样可是败国的征兆啊。非但我们不能安居下去,国家也有分 裂的危险。没有人从外面入据晋国,可以说是挟持吗?没有人得宠于国君, 可以说是衔骨吗?如果有人入据晋国而且得宠于国君,干出齿牙咬弄的事 情,谁敢不服从?晋国服从骊戎的女人,不是失败又是什么?参预国政的人 不能不警戒,亡国没有几天了!”

大夫郭偃说:“夏、商和西周三个末代君王的灭亡是合理的。百姓的统 治者放纵惑乱而毫不反省,肆意奢侈而毫不忌讳,行动随心所欲,无所不用 其极,所以亡了国而且得不到后世的追念。现在晋国是个偏远的小侯国,土 地不多,齐、秦等大国就在旁边,即使国君想放纵惑乱,也没有那个条件, 国内的上卿和邻国将会教训他,一次次地用新君取代荒淫的旧君,还不至于 亡国。虽说会多次改立新君,但也不可能超过五次。因为口在星象上是纪三 辰和宣五行的,所以由口而引发的内乱,不过牵涉到三个或者五个国君而 已。至于挟,只是小鲠塞,可以造成小的内伤,但不足以亡国。当事者虽受 到伤害,对晋国则无大碍。虽说是内外挟持,而且齿牙咬弄,口不能承受, 但又能为害多久呢?晋国的恐惧是很严重了,亡国还不至于。商朝衰亡的原 因,在钟鼎铭文上是这样记载的:‘小小的德行,不足以让世人归心,不可 以因此而自夸,那样只会带来忧患。少少的食禄,不值得贪欲,不能肥己, 那样只会遭到不幸。’就算骊姬挑起内乱,不过是她自己遭到不幸罢了,又 怎么能使人顺从呢?我听说通过动乱聚敛财富邀笼人心的人,没有好的计谋 就不能维系长久,得不到民众就不能自免于难,不合礼法就不能坚持到底, 违反仁义就不能尽其天寿,缺少德惠就不能得到继嗣,没有天命佑助就不能 长盛不衰。现在骊姬不居安而处危,不能算善谋;做齿牙咬弄的事以害人, 不能算得民心;毁弃国家而为个人,不能算合乎礼;不考虑利害而以邪夺正, 不能算讲究义;自恃得宠而招怨国人,不能算有德;缺少盟友而广树政敌, 不能算得天助。不行德义,不效礼法,背弃百姓,缺乏谋略,所以上天也不 会帮助她。依我看君夫人如果挑起内乱,将会像农村的奴隶一样,虽然获得 一块良田并且勤于耕作,也不够吃的,为人辛劳而已。”

大夫士偃说:“与其告诫不如预作准备,有了准备一旦出事就好对付了。 您告诫过了,两位大夫的话都是很有道理的。”

过后,骊姬的图谋没有得逞,晋国的内乱在秦国的干预下被荡平,先后 立了五个国君才安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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